中部 炙痛 第二十節
這些日子村裏特別安靜，白天母狗不叫，晚上男人不躁，家長裏短的事沒人議論，就連高聲說話的聲音都很少聽到，平素大夥也懶得串門走動。
隻有二喜勤快往老弟三喜家裏跑。每次他都是趕在吃飯的時候，很準時。三喜不好作聲，他婆娘也不好說閑話，但要說“熱情”就根本談不上。
“三喜，我們大隊裏也要餓死人噠，隻有劉楚生一家人呷得圓咕隆咚的，他家還有剩飯喂狗呢！”
劉楚生一家人吃得圓咕隆咚是不假，但用剩飯喂狗的事卻是二喜自己編造的。他想要三喜繼續到公社去告劉楚生這狗日的，他越來越看不得劉楚生的霸氣和他婆娘的怪氣。“他算麽哩呀，算個卵？我老弟還是呷國家糧的幹部呢！”二喜不止一次當著隊裏人說。
“還有這麽回事？”三喜豎著眼睛看二喜，似乎不大相信。
“是真的呢！”二喜回答得很堅決。
三喜一歪腦殼，沒有發覺二喜有遊離的目光。
上次三喜到公社反映了紅旗大隊黨支部書記劉楚生有貪汙集體糧食的問題，公社書記打著哈哈，答應去調查，但一直沒有下文。三喜想，劉楚生是區裏萬書記一手培養起來的人，公社書記也曉得這層關係，是看在“佛”麵上沒作處理吧？現在公社又換了新書記，新書記應該不曉得劉楚生與區裏萬書記的關係，再去告他，肯定能奏效。自己也算是從柴禾村裏走出來的人物，這點能力都沒有，那今後在村裏老老少少麵前還有臉麵？
三喜曾在報紙上看到毛主席說過：“貪汙與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他劉楚生犯了兩條極大的罪，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去公社檢舉揭發劉楚生的罪行。
集體食堂正式停辦的這一天，細娥跑到蘭子家門口漫罵，罵的話入不得耳，連針都挑不起。
蘭子開始還覺得很奇怪，後來聽出了原委。她走出門對細娥說：“細娥嫂子，你憑麽哩到我家門口罵人啊？”
“憑麽哩，你自己心裏清楚！”細娥一臉蠻橫。
“上有天，下有地，我蘭子問心無愧！”
“你問心無愧？你以為你是麽哩好貨色？”細娥壯著自己男人是大隊書記，肆無顧忌。
這時，禾場四周圍滿了人，大家不曉得蘭子怎麽得罪了這個母夜叉。
“我告訴你莫再罵啊，再罵莫怪我對你不客氣！”蘭子確實生氣了。
“罵了如何？罵了如何？你就不是好貨色！”細娥雙手叉腰，活像隻有著雙耳的大尿罐。
“啪！”蘭子右手揮起一巴掌，打在細娥的柿餅臉上。
細娥怪叫一聲，伸開十爪要揪蘭子，蘭子抓住她一隻手，反扭過來，猛的一推，細娥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玉梅嬸子和幾個堂嫂們上前勸架，細娥自知打不過蘭子，一屁股坐地上幹嚎，雙腳亂蹬。玉梅嬸子拉不起她，任由她倒地哭鬧，但從她嘴裏再沒冒出罵人的話來。
香秀遠遠地躲在別人家的屋角邊看到了這一幕。蘭子轉背回到屋裏，玉梅嬸子他們也隨之散去。細娥見狀，隻得從地上爬起來，她拍拍沾在屁股上的泥土，摸著像是在火堆裏煨熟的大螃蟹樣的左臉，哭喪似地回家了。
兆明聽說蘭子打了大隊支書劉楚生的婆娘，心裏很害怕，但他不敢說蘭子什麽。蓮娭毑在屋裏聽見了細娥的漫罵，也知道蘭子打了她，心裏感到快慰。伢崽膽小怕事，今後這個家恐怕隻有蘭子能支撐起呢！
不久，公社免去了劉楚生大隊書記的職務。聽說大隊其他幹部也告他自私、霸道。
田裏的稻穀終於黃了。準確地說，這不是季節將它催黃的，而是人們用急切、焦灼的目光將它烤黃的。隊長雲鵬已經將還沒完全熟透的豌豆收割了一部分，分給各家各戶吃了。這些天，大家臉上久違的笑容和忙碌的身影，使整個村子仿佛從昏迷中一下子又活了過來。
“唉，這幾個月冇飯呷，把婆娘們的奶子餓平噠，屁股也餓扁噠！”雲鵬對著自己婆娘開起了玩笑。
剛送蘭子出門，聽見雲鵬說這話，玉梅嬸子有點不高興：“你說哪個婆娘的奶子平噠，屁股扁噠？你幾十歲要做爺爺的人噠，好意思說這種話，不怕別人聽到，也不怕荷花聽到啊？”
蘭子是來向隊長雲鵬請假的，她想趁開鐮還有幾天時間回趟平塘村去看看爹爹。她心裏一直惦念著爹爹，還有姐姐一家和姑媽姑父。快一年沒見到他們了，不知道他們現在哪麽樣。順生半歲多，還沒見過外公呢！
“兆明，我明天帶順生去平塘村看看爹爹，剛才找雲鵬叔請好了假。”蘭子對兆明說。
“那你就去唦！”兆明坐在火塘邊，拿著火鉗拔弄著柴棍，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蘭子不是與他商量，僅僅是告訴他一聲。
水燒開了，吊在火上的鼎鍋裏煮的是豌豆，蓮娭毑揭開鍋蓋，拿著銅飯勺在裏麵攪動，以免豌豆沉底燒焦。她聽到蘭子說要回平塘村去看爹爹，連忙對蘭子說：“這年頭也冇麽哩帶給你爹爹呷，明天帶些嫩豌豆去吧。”
第二天一清早，蘭子起床將昨晚吃剩下的豌豆在鍋裏煮熱，吃了一大碗，又將豌豆搗成糊糊喂飽了順生。
靜兒和盛祖這時也起來了，學校已經複課。既使沒有複課，蘭子也沒打算帶他們去。現在哪裏的口糧都稀罕金貴。
“靜兒，我今天到你外公那裏去噠，住兩天就回來，你帶好老弟，聽話啊！”
靜兒埋頭嚼著豌豆，“嗯”了一聲。
盛祖抬頭望了望蘭子，心裏想跟著去走親戚，但沒開口。
蘭子往蓮娭毑睡的屋裏大聲說：“姆媽，我去噠啊！”
“把豌豆帶上了嗎？我把它裝在那個舊書包袋裏，路上注意點哈！”蓮娭毑囑咐著。
“曉得呢。”蘭子用個布兜兜將順生係在背上背著，提起昨晚蓮娭毑剝好的滿滿一書包袋子豌豆出了門。
兆明還躺在床上，蘭子不想給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