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十四節
臘月二十五的傍晚,蘭子他們才接到回家過年的通知。不少人得到通知,連晚飯都沒吃,卷起鋪蓋摸黑往家裏跑,蘭子也是歸心似箭。她快兩個月沒見到靜兒和盛祖,夢裏全是牽掛。
可蘭子不敢摸黑回家,玉梅嬸子和豔明陪著她第二天一起回去。
靜兒和盛祖在村口迎到了蘭子,高興得又喊又跳。蘭子想接過豔明肩上的被褥行李,但被玉梅嬸子阻止了:“難得換肩呢,讓她送到你屋裏去!”
蘭子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燒一大鍋熱水,痛痛快快洗個澡。在工地將近兩個月,蘭子僅僅是用濕手巾稍微擦了幾次身子。蓮娭毑把一鍋水燒得翻滾後喊蘭子,靜兒將大木盆拖進了灶屋,並在火塘裏燒著一堆大火!
閂上房門,蘭子如蛇退皮樣迅速脫掉內外衣褲。她盤坐在熱氣騰騰的木盆裏,水有點燙,但她不願意添冷水。她微微地閉上眼睛,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希望這盆熱氣騰騰水能驅散身上積了一冬的寒氣。那堆火烤得屋裏很暖和,蘭子用手巾慢慢地擦洗身體。火塘裏微微搖曳的火光,貪婪地舔拭著她白嫩裏泛著淺淺粉紅的身子,她企圖用雙手去阻止,卻在觸碰之中讓自己的臉頰出現了興奮的潮紅。
水有些涼了,她提起盆邊仍冒著熱氣的一桶幹淨水從脖子處淋下去,水珠濺到燒得正旺的火堆裏,發出“吱吱”的聲音,這聲音一下子澆滅她身體裏直往上竄的欲念。
蘭子有點不情願地跨出木盆,穿好了衣服。
蓮娭毑不讓蘭子自己去倒洗澡水,她怕蘭子肚子裏的孩子受累。
靜兒提著一桶熱水幫蘭子洗頭。溫熱的水浸過發絲,像一股股暖流沁入心扉,蘭子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姆媽。她下意識地扭過臉去看靜兒,感覺站在身旁的正是當年的自己。她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極力回憶當年姆媽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也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自己。
“靜兒,幫姆媽拿條幹手巾來。”
靜兒應聲而去。蘭子擰幹頭發,伴著一身清爽而來的困倦讓她有點迷糊。天還沒黑,她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天上又下起了小雪,雪花亂飄,碰到窗戶紙上還發出“沙沙”的響聲。蘭子起床來到灶屋,看到靜兒將自己昨天換下的衣服洗淨後,一件件搭在火塘邊椅子靠背上烘烤。
蘭子對靜兒笑笑,揀一小撮鹽放進杯子裏。等漱完口進來,靜兒已給她舀好了一盆熱水。
“姆媽,洗臉吧!”靜兒一邊翻烤著熱氣騰騰的衣服一邊對蘭子說。
“盛祖和你奶奶呢?”蘭子問。
“去食堂端飯去噠。”靜兒答。
“哦。”蘭子心不在焉。
“姆媽,爹爹麽哩時候回來呀?”靜兒在火塘裏添了一把柴,細聲細氣地問。她早已經察覺到姆媽和爹爹沒有別人的姆媽和爹爹那種和諧與親密。她不曉得是什麽原因,但又不敢細問。
“也應該快回了吧!”蘭子敷衍地回了一句。她還真沒去想兆明什麽時候回來。看到靜兒情緒低落的樣子,蘭子岔開話題:“期終考試成績哪麽樣啊?”
靜兒一下子情緒高漲,說:“我兩門都考了九十五分,弟弟算術冇及格。”
“噢,你再加把勁,爭取下次考百分,你抽空還要多教教弟弟啊!”
蘭子站在大門口,伸手接住一片旋轉飄下的雪花。那雪花在接觸她手心的同時,化成一顆小小的水珠,滲入縱橫交錯的細紋裏,再悄然地消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雪花飄動的姿勢,讓蘭子看到了風的模樣。張狂的風恣肆地追逐和摧殘著雪花,把它逼到冰冷的地麵和雜亂的溝底。
蘭子希望自己是那朵在手心裏融化的雪花,幹幹淨淨,不留下一絲痕跡……
繼茂回家將婆娘安葬後,隊長雲鵬沒有讓他再去工地。繼茂也知道雲鵬倆婆佬是好人,一定會關照蘭子,所以他並不擔心蘭子在工地上太受累。他每天到食堂裏幹些重活粗活,細娥抓住這個當差的,自然喜歡。三個隊裏還有兩百多號老小要吃飯,有個男勞力幹活,她自然輕鬆不少。
蘭子提著小竹簍去食堂取飯。排隊的人不多,繼茂站在板凳上端下蒸飯的木格,回頭看見蘭子站在身後。
“來端飯啊!”
“嗯!”蘭子抬頭,看見繼茂一雙深陷的眼睛和木然的表情,一時找不出適當的話。她低頭看見繼茂從單布鞋裏露出的大腳趾。
吃過中飯,蘭子把自己關在睡房裏。她用棉線搓成小繩,找出以前裱好的鞋底,又特意將剩下的米飯加熱、搗成漿糊,在鞋底貼上厚厚的棉布,著手納鞋底。
盛祖幾次進屋,都被蘭子轟出去,靜兒第三次喊吃晚飯,她才勉強放下手中的活。
蘭子拆開自己棉襖的後擺,掏出棉花,鋪在兩塊青布中間,做成鞋麵。
半夜裏,靜兒醒來,見蘭子還坐在油燈下飛針走線,揉著惺忪的眼睛說:“姆媽,還不睡呀,爹爹又冇回來,不急著等棉鞋穿呢!”
“你睡吧!”蘭子答了一句,移過燈盞,用身子擋住那道照微弱的燈光。燈光下,蘭子的手指上有幾道深深的勒痕,並滲出了血水。
天快亮的時候,一雙嶄新的棉鞋做好了。蘭子將手伸進去,感覺很舒服,因為鞋底也墊了些棉花,顯得特別軟和。蘭子凍僵的手指在棉鞋裏漸漸恢複了知覺,這才感到手指鑽心的疼痛。
燒好洗臉水,蓮娭毑和靜兒起床了,隻有盛祖還賴在被窩裏。
蘭子把靜兒叫到一邊說:“你等會把那雙棉鞋送到繼茂伯家裏去。”
“哪雙棉鞋?”靜兒問。
“我昨晚上做好的,放在床頭木箱上的那雙。”蘭子把話丟下就走開了。
十二歲的女伢子已經稍諳人事,但她不敢頂拗姆媽。她進屋拿起那雙新棉鞋,放在胳膊下夾著出了門。靜兒心裏很是憤憤不平,嘴裏“嘟噥”:“我還以為是幫爹爹做的呢!”
靜兒踏著薄雪來到繼茂家,門鎖著,這是她最想遇到的結果。她推開一條門縫,將棉鞋從門縫裏丟了進去。
回到家裏蘭子也沒有問她,她也不主動對蘭子說起送鞋的經過,但這件事在靜兒心裏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痕印。從這以後,靜兒碰到繼茂總是低頭而過,不再喊“繼茂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