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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炙痛 第十三節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冬茅草蓋頂的窩棚雖然用篾曬簾圍著,但它四麵透風,與露天沒有什麽兩樣。


  蘭子和玉梅嬸子擠在一起睡,蓋著兩床被子還覺得寒風直往被子裏鑽。蘭子惦記繼茂,他蓋的是床薄被,隻怕一通晚都睡不熱身子呢。


  “繼茂哥,晚上睡覺冷不?”蘭子邊往箢箕裏扒土邊問繼茂。


  “冷呢,睡在被窩裏都凍得打尿噤!”繼茂捧起一塊大石頭正準備放進箢箕裏,卻被從身邊挑擔的人撞了一下,那石頭從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他的腳趾上。


  蘭子幫他脫掉鞋子,看到他大腳趾殼被砸破了,血止不住地流。


  “有煙絲嗎?”蘭子著急地問。


  繼茂從口袋裏掏出煙絲遞給蘭子。蘭子將煙絲撒在傷處止血,然後解開纏在頭上的帕子,用牙齒咬著,撕開一截將繼茂受傷的腳趾包上。


  “好痛吧?”蘭子低聲問。


  “不痛呢!”繼茂裝著沒事一樣,笑笑。


  蘭子卻感到自己很痛。


  蘭子從食堂裏端著飯缽邊吃邊往山溝裏爬。她在一蓬雜草裏終於找到了十幾株野黃蓮。


  “繼茂哥,我找了點草藥,是消炎止痛的,來敷上哈。”下午上工時,蘭子從衣兜裏掏出幾株洗淨的、帶莖須的野黃蓮放到嘴裏嚼。


  繼茂脫掉鞋子,腳趾腫得像胡蘿卜。蘭子輕輕地弄掉沾有血跡的煙絲,將嚼碎的野黃蓮敷在腳趾上,再用布條纏好。


  在繼茂穿鞋時,蘭子拿起扁擔,挑起裝滿泥土的箢箕就走。繼茂攔也沒攔住。


  雖然冬天穿得厚實,但還是有人看出蘭子已懷有身孕。蘭子低著頭往前走,顧不上四周投來的詫異或是擔心的目光。


  “蘭子,你這個樣子哪麽能挑土?”在堤坡上倒完土往回走的路上,雲鵬對蘭子說。


  “繼茂哥的腳趾被石頭砸破噠。”蘭子回答。


  “那你也不能擔,這會出事的。”


  蘭子放下箢箕,扁擔馬上被繼茂搶了過去。


  “我少挑點,好不?”蘭子想要回扁擔。


  “再少挑點也不行!”繼茂很堅決。


  “那你今天也不能挑!”蘭子把臉沉下來,像是要生氣。


  繼茂隻好妥協:“那今下午我們都挖土,我明天再挑。”


  他們同時舉起鋤頭,將泥土一塊一塊挖下來。雖然寒風從他們的褲腿、衣袖和脖子裏灌進去,雖然一個挺著肚子,一個忍著腳趾的疼痛,雖然他們握著鋤把的雙手被堅硬的泥土震得發麻,但是,他們沒有感到苦和累。他們已經被一種濃濃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包圍著。


  夜裏下了一場雪子。蘭子站在棚子旁的斜坡上,放眼望去,工地像是煮熟的黃豆被剛剛撒了一層鹽。這黃豆均勻地鋪在一個巨大的篩子裏,晾曬在青山撐起的架子上,人在其中,活像一隻隻嗅到香味爬來爬去的小螞蟻。


  敷過幾次野黃蓮後,繼茂的腳趾消腫了,但走路仍不利索。蘭子盡量少往箢箕裏裝土,讓他挑著輕快些。


  城裏的記者要來工地上采訪,報道楓嶺水庫熱火朝天的大躍進場麵。大隊書記劉楚生拿著用硬紙片做的喇叭,到各生產隊提前作宣傳鼓動,要求大幹快幹加苦幹,鋤頭挖彎,扁擔挑斷,寧願少活二十年,也要為社會主義建設作貢獻!


  玉梅嬸子沒等劉書記喊完,用袖子擦了一把臉,對著挖土的蘭子說:“劉楚生這是說的麽哩人話,鋤頭挖彎了,扁擔挑斷了,那用手刨土壘他爹的墳頭啊?” 蘭子的臉凍得通紅,她笑笑,算是回答。周圍人多嘴雜,她不敢隨便附和。


  越下越密的雪子打得蘭子的臉上發麻,甚至撒進她的眼睛裏。


  正在她埋頭用勁將一大塊泥土挖下時,一道白光閃過,蘭子抬頭看見不遠處有個穿幹部服的小青年手裏舉著照相機正對著她笑。


  據說蘭子的照片登上了省報,這是玉梅嬸子在縣中學讀書的滿崽曉明後來說的。


  雪子下過後,緊接著漫山遍野飄起了大雪。這雪一團團、一朵朵,像炸蕾的棉花。也許是雪花阻礙了風速,也許是雪花太像棉花,蘭子心裏並沒感到特別冷,甚至感覺比沒下雪時還暖和些。


  防止在雪地上打滑,蘭子把稻草扭成麻花狀纏在鞋子上,她也扭了兩根給繼茂。


  這兩天,繼茂一直悶著頭挑土,蘭子從他的臉上看出他有很重的心事。


  “繼茂哥,忠銘快放假噠吧?”繼茂剛放下箢箕,蘭子問。


  “應該快噠吧!”繼茂麵無表情。


  一朵雪花正好在繼茂彎腰擔土時飄落在繼茂的脖子裏,他懶得用手抹去,挑起擔子就走。


  蘭子想去打破這種沉悶,可又一時找不出能讓彼此都輕鬆的話題。


  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著,然後從人們的頭帕上、肩膀上再次飄落下,被來來往往穿著草鞋的腳板踩踏成一片黃泥漿。蘭子回過頭想看一眼繼茂的背影,可她眼前飄舞的雪花讓視線模糊,所有晃動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


  “蘭子,繼茂這兩天哪麽了?”玉梅嬸子湊過來問。


  “我也不曉得呢,隻覺得他悶悶不樂的。”蘭子挖下的一塊土散落在腳邊,掩蓋住幾片白雪。


  繼茂不聲不響地將兩隻箢箕放在蘭子的跟前,玉梅嬸子過來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繼茂,麽哩回事呀,你這兩天像是落噠魂似的?”


  蘭子與玉梅嬸子同時用目光盯著繼茂,讓他有些不自在。


  “冇得麽哩呢,這兩天我老覺得心裏惶惶的不舒服。”


  這天下午快收工時,忠銘站在兩丈多高的堤壩上哭著喊爹,說是姆媽摔到火塘裏被火燒死了。


  繼茂丟下箢箕扁擔就往堤壩上跑。


  隊長雲鵬找過大隊書記劉楚生,然後挑選了本隊幾個手腳麻利、會做事的男勞力跟在繼茂後麵往柴禾村趕。


  蘭子沒有去食堂吃晚飯,直到熄燈睡覺時還不見蘭子,玉梅嬸子急了,她叫上豔明一起去找。


  雪已經停了,玉梅嬸子被攙扶豔明著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山凹口的高坎上,工地上是白茫茫的一片。順著豔明手指的方向望去,玉梅嬸子看到一個黑影挑著箢箕,一步一步地往堤壩上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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