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三節
中部 炙痛 第三節
響山坳成立了區公所。
響山坳地處柴禾村與縣城之間,相距各有二十多裏路。那裏駐紮了部隊,這部隊是專門用來剿匪的。為了保衛新生的人民政權,維護地方的治安秩序,縣裏統一組織,各區公所相互配合,要在春節前後剿滅殘留在這一帶的地方土匪武裝。
告示貼在響山坳區公所的大門口,蘭子沒有看到,但她看到了解放軍隊伍荷槍實彈從村口經過,去青茅山一帶剿土匪。
蘭子心裏明白,表哥胡天龍現在就屬於要被剿滅的“土匪”,他而且是全縣最大的“土匪頭子”。上次回平塘村,爹爹告訴她,再福已經參加了共產黨解放軍,隨部隊往南邊去了,還說天龍在解放軍進城之前,帶著原遊擊挺進支隊一幫老底子人上了青茅山。她一時難以將表哥與“土匪”二字聯係在一起。她的心煩意亂直接影響到靜兒。
“姆媽,今晚上你帶靜兒睡,我想把奶斷了。”蘭子對蓮娭毑說。
“你奶水還有那麽充足,斷奶搞麽哩呢?”蓮娭毑不解。
“靜兒有一歲多了呢,呷多噠奶水會變成大舌頭,以後說話會說不利索。”蘭子編出一個理由。
蓮娭毑見蘭子這麽說,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蘭子將炒黃的米粒磨成粉,裝在瓷缸裏以備靜兒食用。
吃飽奶水的靜兒熟睡後,被蓮娭毑抱到自己的床上。半夜裏靜兒醒來,往蓮娭毑懷裏鑽。當她發現是蓮娭毑時,大哭大鬧,怎麽也哄不住。
蓮娭毑用溫開水調好米粉喂她,可她就是不吃。實在沒轍,蓮娭毑隻好將靜兒送到蘭子這邊來。
蘭子事先在奶頭上塗抹了豬的膽汁,當靜兒銜住奶頭時,苦得讓她吐了出來。蘭子再往她嘴裏塞奶頭,她怎麽也不張口。
蓮娭毑不知道蘭子是怎麽想出這個斷奶的辦法的,但她知道媳婦人聰明。
臘月初,響山坳區公所的幾名解放軍來到了柴禾村。他們身穿黃色軍裝,頭戴紅五星的帽子,打著綁腿,紮在腰間的皮帶上別著手槍,個個威威武武,可看上去個個又麵善。他們是由下塘村一個精瘦後生領來的。全村老少被召集到祠堂前麵的地坪裏,一個身材高大、臉膛黝黑的解放軍站在前麵講話。他說的是北方口音,不大好懂。
蘭子發現解放軍裏還有個女的,三十多歲,大眼睛、高鼻梁,軍帽下露出短發,一隻手擱在腰間的手槍套上,麵帶微笑地望著大家,好精神,好英武。她馬上想到自己的小姑媽。
等那位解放軍說完,下塘村的那個後生走前一步提高嗓子說:“剛才說話的這位是我們區的薑區長,他們是毛主席、共產黨派來看望大家的。現在我們解放了,所有受苦的老百姓都要翻身做主人,我們從今以後就過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他們聽說今年我們這裏遭了災,很多人家裏冇得飯呷,他說人民政府一定會想辦法,解決我們呷飯的問題……”
地坪裏一下子像炸開了鍋。大家紛紛議論,自古隻有當兵的找老百姓要錢要呷的,哪見過當兵的白給我們飯呷的?他們說的話是真的嗎?
蘭子相信這話是真的。
兩天後,下塘村那個後生來到村裏,他告訴大家:薑區長要給我們發救濟糧,所有的男勞力明天一早帶籮筐到縣城裏挑穀。那個後生認得村裏不少人,他指派柴禾村由繼茂為頭帶隊。
榜爹很興奮,他把籮筐繩子重新檢查了一遍,擺放在堂屋角上。他對蓮娭毑說:“這天真的是變噠,從冇聽說過當兵的給種田人發穀的事呢!”
第二天太陽快落山時,村裏進城挑穀的人陸陸續續回家了。
榜爹挑著滿滿的一擔穀重重地擱在堂屋中央,蓮娭毑連忙給他打來了洗臉水。兆明那擔穀放在禾場裏,人已癱坐在階級邊的石板上。
榜爹洗完臉,出氣稍微平緩了些。
“那個薑區長真是個好人,今天中午還招待我們在城裏的飯館裏呷噠一餐飽飯!”
“下塘村那個後生冇去?”蘭子問。
“也去噠呢,我今天才搞清楚,他就是劉米爹屋裏老四,叫楚伢崽。”榜爹說。
“楚伢崽?”蘭子想起宗祥上次說到那個搶他錢的保安兵劉楚生,不會就是他吧?
這天夜裏,村裏比過年還熱鬧。碾米房裏的石碾子“吱呀吱呀”通宵未停。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村裏人第一次接觸並慢慢習慣用公曆記住這個日子:公元一九五0年一月二十九日
年剛過完,土改工作隊就進了村。長鬆爹將祠堂清理打掃幹淨後,把大門鎖匙交到了工作隊萬隊長手上。
萬隊長二十五、六歲,人長得高高大大,說起話來卻很斯文。如果不是係著皮帶、別著手槍,倒像是個在城裏教書的先生。工作隊總共三個人,其中有個紮著兩把羊角辮、看上去十八、九歲的女伢子。
工作隊一進村,他們專揀房屋最破最舊的人家去。最初是由下塘村那個“楚伢崽”陪同,後來改由繼茂陪同。工作隊在全村跑得差不多的時候,才來到榜爹家裏,他們問了些田地畝數和一年收成的情況。蘭子泡茶的水還沒有燒開,他們就起身告辭了。
臨出門時,蘭子問繼茂:“下塘村那個楚伢崽大名叫麽哩?”
“叫劉楚生,你問這個搞麽哩?”
“冇麽哩呢!”蘭子裝著很隨意。
不久,工作隊通知各家派一名戶主到祠堂裏開會,說是要給各家初步劃定“成份”,來蘭子家通知的人是繼茂。
“麽哩叫戶主呀?”蓮娭毑問蘭子。
蘭子想了想說:“應該是爹爹吧,屋裏說話算數、為主的。”
蓮娭毑看了一眼坐在火塘邊悶著抽煙的榜爹,說:“他說話算個屁數,晚上我去!”
會開到下半晚才散,除了靜兒睡了外,蘭子、榜爹及兆明都圍坐火塘邊等著。
蓮娭毑一進屋就把屁股翹起,朝向火塘裏烤。榜爹添了把柴,問:“工作隊喊你們去說了些麽哩?”
蓮娭毑拍拍屁股,感覺暖和了才坐下來之一之二地說:“我們村裏所有人家被工作隊按窮富劃了幾等,長鬆爹最富,劃成地主,佑順屋裏最窮,劃成雇農,雲鵬和繼茂他們是貧農。”
“說他們抹卵,我屋裏劃的麽哩?”榜爹急了。
“我屋裏劃的是中農呢!”蓮娭毑接著說:“地主屋裏的田地要分給雇農和貧農,我屋裏是中農,保本!”
聽到這裏,榜爹才鬆了一口氣。
蓮娭毑再往下說的讓榜爹氣不順了:“貧雇農的穀種由政府全部出,中農的穀種由自己想辦法。”
“一冇飯呷都冇飯呷,要我們到哪裏想辦法呢?”榜爹直衝蓮娭毑吼,怪蓮娭毑沒有當著工作隊的麵說說。
“爹爹,屋裏不是準備噠穀種嗎?”兆明抬起擱在膝蓋上的頭,說。
“你曉得個卵,那穀種是借的,借的不要還啊?”榜爹瞪著眼睛罵。
其實蘭子知道公公是在衝婆婆發脾氣。這回全村都知道了公公不是“戶主”,是個在家裏“說話不算數的”男人,他覺得在村裏人麵前太失麵子。
“兆明,天不早噠,我們去睡吧,爹、姆媽你們也睡吧!”蘭子擔心兆明頂嘴,惹火燒身。
蘭子躺在被窩裏想:爹爹也有十多畝水田,還有旱地,按這樣的劃法,算是地主啊!是不是也要把田地分給別人?接著她又想:長鬆爹的田地要是分給佑順叔、玉梅嬸子和繼茂,同是族裏人,他們好意思要嗎?
從工作隊對待村裏人的態度上,蘭子知道:共產黨隻喜歡窮人,不喜歡富人。
土改工作隊撤出村裏前,村裏成立了貧雇農協會,繼茂當上了協會的小組長,繼而又組織了互助組,就是大家湊在一起互助幫工。榜爹對這些表現得很冷淡,他認為相互幫工自己會吃虧,所以拒絕了繼茂邀他參加互助組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