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苦寒 第二十六節
上部 苦寒 第二十六節
稻穀入倉的時候，一個消息像狂風似的把全村掀翻了。起初大都半信半疑，直到村口的大路上大隊國軍的人馬潮水一樣往北麵湧去的時候，人們才徹底相信：日本兵真的投降了！
這天，蓮娭毑把一隻大母雞宰了，燉了。
“日本兵真投降噠？”四個人圍著飯桌，蓮娭毑問兆明。
榜爹抿了一口紅薯酒，哈了一口氣，說：“這還有假，你白天冇長眼睛啊？”
“冇問你呢！”蓮娭毑瞪了榜爹一眼。
“姆媽，是真的呢，日本兵投降噠！”兆明夾塊雞肉放在嘴裏。
“投降就是要日本兵跪在地上磕頭吧？”蓮娭毑猜想“投降”莫過如此。
蘭子也很開心，她端過兆明的酒盅喝了一大口，臉頰迅速湧起兩片紅暈。
“姆媽，投降就是日本兵打輸噠，認輸噠呢！”蘭子笑著說。
蓮娭毑夾起一隻雞腿放在蘭子的碗裏，歎了口氣：“這是為麽哩喲，日本兵要跑到我們這裏來殺人放火，造這麽大的孽！”
這一夜，蘭子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了很多很多，想起姆媽，想起外婆一家，想起被自己捂死的毛毛立秋，她還想起爹爹、姐姐他們以及姑媽一家。還有一個影子在她腦海裏晃來晃去，那就是帶著日本兵燒殺平塘村的密緝隊長兼維持會會長的“扁腦殼”
蘭子想要回平塘村去看看爹爹，叫上桃子姐姐一道去。蓮娭毑勸不住，叫來玉梅嬸子，勸她在家把身體養一陣子再去。
轉眼進入深秋，野草漸漸枯黃，樹上的葉子三三兩兩無精打彩地飄落。蘭子恢複了少婦那別有風姿和韻致，仍像春天裏一朵盛開的、芬芳四溢的蘭草花，嬌嫩、紅潤、豐滿、雅致。
一大早，榜爹從雞籠裏捉出兩隻黑雞婆，用布帶綁好雞腳。蓮娭毑從穀殼堆裏撿出二十個雞蛋，她將小竹簍裏墊上些稻草後，再將雞蛋一個個放進去。她交待兆明：“小心一點，莫把雞蛋弄破噠！”
蘭子接過蓮娭毑手中的小布包，裏麵放的是炒好的豌豆和紅薯片，是讓蘭子帶去哄桃子那倆個小把戲的。
“去噠多住些日子，反正屋裏也冇得麽哩事。”蓮娭毑囑咐蘭子。
“嗯，那我走噠啊！”蘭子率先邁出了門檻。
兆明不想一同在桃子家住，他察覺到桃子對他印象不太好，在一起沒有多話說。最主要的是他想趁蘭子不在家時，與三猴子他們去好好玩玩。
“蘭子，我隻把你送到你姐姐家呀。”兆明說。
“好呢！”蘭子本來也沒打算讓兆明跟著自己在姐姐和爹爹家久住，爽快地應允了。
出山口的路上，蘭子遠遠發現一個穿著狗屎黃的日本兵靠在路邊田埂上，背對著他們坐著。蘭子心裏一驚，站住了，兆明轉身要往回跑，被蘭子一把拽住。
“不是說投降了嗎，哪麽這裏還有日本兵？”兆明蹲在山邊一個土包後麵，小聲地說。
“隻怕是被打散的，他坐在那裏，我們是過不去的。兆明，我今天要為我姆媽他們報仇，你敢不敢？”蘭子的臉脹紅著，兆明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冒著如此憤怒的目光。兆明勉強地點點頭。
蘭子和兆明一人撿了一塊青磚大的石頭，踮著腳尖，一步一步摸到了那個日本兵的背後。
就在蘭子舉起石頭正要砸下去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張滿是汙垢稚氣的臉和一雙驚恐無助的眼睛。他那嘴角還露出未嚼爛的野蒿……
蘭子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她下不了手，石頭從手中滑落。
看上去，這還是個十四、五歲的細伢崽啊！
日本兵見蘭子丟掉了手中的石頭，馬上跪下，將頭磕在地上。
兆明也將手中的石頭丟在路邊。蘭子拿出布袋，從裏麵捧出油炸的紅薯片及豌豆放在日本細伢崽麵前，然後慢慢地走了過去。
走出很遠，蘭子回頭看到那日本兵仍是那樣跪著，頭磕在地上。
大誌自從當上遊擊挺進隊中隊長，在村裏公開露麵的時候少了許多，他擔心密緝隊知道後會傷害到家人。現在日本兵投降了，他要回家守著婆娘伢崽、孝順爹娘。胡天龍一再挽留他，說要升他為遊擊挺進大隊長，可他不願幹。他當初是懷著一腔熱血投奔他來打日本兵的，現在日本兵打跑了，所以他不想再過那種風餐露宿、把腦殼係在褲帶上的日子。胡天龍見實在是留不住，送給他一些錢，讓他回家了。
正在禾場上撿拾柴塊的衛伢崽看見蘭子和兆明，對大誌說：“爹，姨媽來噠！”
大誌放下長柄斧頭，招呼蘭子他們進屋。
蘭子撫摸著衛伢崽的後腦殼，說：“你姆媽呢？”
“姆媽在後山坡裏摘菜呢！”說完，衛伢崽跳躍著跑去找姆媽。
見過桃子的公公婆婆，蘭子問大誌：“姐夫，你幾時回的？”
“我回來有半個月噠，日本兵打跑噠，我不想再在那裏呆，想回來過過太平日子啊！”
大誌給他們倒了茶，又給蘭子講起天龍和姑媽他們的近況：天龍現在是遊擊挺進支隊的支隊長兼縣保安司令，已經搬進了縣城。姑媽和姑爹不願去縣城裏住，想回平涼鎮。
蘭子從沒有與兆明說起過表哥天龍和姑媽一家的事，現在既然大誌當著兆明說了這些，蘭子也就不顧忌什麽。
“那天豹呢？”蘭子問。
“天豹在青茅山一所私塾裏教書，上兩個月成了親，新娘子是當地一大戶人家的小姐。”大誌說完，桃子牽著衛英進了屋。
吃了中飯，兆明一個人回家了。
姐妹相見，有說不完的話。當桃子得知蘭子伢崽立秋的事後，心裏很難過。蘭子已經從喪子的陰影裏走了出來，這幾年的經曆，讓她懂得了承受和麵對。現在太平了，蘭子對今後的生活又充滿著信心和憧憬。
“姐，是我冇得這福氣呢！”蘭子苦笑著，反過來安慰桃子。
桃子說公公婆婆想重新回到平涼鎮去做米生意，可那裏的房子和鋪麵在日本兵撤退時全部燒毀了，現在一時還沒那麽多錢去砌。蘭子想到了自己首飾盒裏的那根金條。
在桃子家住了兩天，姐妹結伴到平塘村去看爹爹。桃子沒帶衛英，她想無拘無束地和蘭子在一起，重溫小時候那段無憂無慮、快樂的時光。
秋高氣爽，一路上，山邊各色各樣的小鳥在雜叢樹枝中跳躍歡唱，一簇簇黃菊花正含苞待放。太陽從薄雲裏射出的光束照在空闊的田野上，安靜又祥和，遠處起伏的山巒纏繞著一層層白色的輕霧，如飄浮在溪水上麵的絲巾。
“姐，這空氣好甜呢！”蘭子笑著聳聳鼻子，狠狠地吸了幾口氣。
“嗯呢！”桃子同樣笑得很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