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苦寒 第二十五節
有人說好女人像塊肥美的土地,撒下種子,就會長出茂盛的莊稼。可蘭子不但是個好女人,而且還是個天生的好母親。她豐沛的奶水如藴藏在深山裏的甘泉,把這個叫立秋的孩子喂養得白白胖胖。手腳如藕節般的立秋不到半歲,長得比一歲的毛毛還要結實、健壯。
立秋這名字是蓮娭毑起的,蓮娭毑他把這個孫子當做心肝寶貝,隻要手有空閑,就抱著他逗樂。
在立秋滿月酒席上,蓮娭毑笑得一臉菊花似的對客人說:“我這孫伢子是立秋生的,好時辰呢,我就給他取名叫‘立秋’,秋後有飯呷,將來一定大有出息!”
這些話讓大媳婦香秀聽得心裏酸溜溜的、嘴巴翹得可以掛隻夜壺。
桃子的公公六十大壽,蘭子抱著嫩毛毛和兆明一道去住了兩天。
大誌是第一次看到蘭子的丈夫兆明,很是客氣。桃子雖然聽蘭子零零碎碎說過兆明一些不是,但總歸是自己的妹夫,所以也未怠慢,好酒好菜服侍著。兆明酒量不大,卻偏偏喜歡貪酒,蘭子不好勸阻,可兆明酒後除了不著邊際的瞎吹,還說起打牌賭博中的事,沒有個正形,把蘭子氣得喉嚨裏“咕咚咕咚”的。
桃子勸蘭子莫與自己的男人頂針,又悄悄告訴她:現在日本兵快不行噠,他們像紅了眼睛的瘋狗,見人就殺,你們要多防備點。
一回家,蘭子將要多防備日本兵的事對婆婆蓮娭毑說了,大家一商量,決定在後山半山腰的樹林裏挖個藏人的洞。
榜爹召集兩個兒子、玉梅嬸子的老公雲鵬及就近住著的幾個男人上山挖洞。
挖了好幾天,才挖出一個能藏一、二十人的“喇叭”形的洞。新土傾倒在半山坡上的低凹處,上麵再撒些枯葉雜草,不走近根本看不出這裏有個洞。
蘭子送茶水時說,應該再挖深一些。可他們都說田裏遭旱,要車水灌田。香秀得知挖洞是蘭子出的主意時,心裏不痛快,不讓兆新來了。榜爹沒法,連自己的兒子都攏不住,大夥說散就散了。
挖了山洞後,蘭子反倒心裏更不踏實,她有種不祥的預感,但又不敢往深處想。
趁兆明去碾米,蘭子抱著立秋找到繼茂。
“繼茂哥,這兩天我心裏老是不踏實,會不會出麽哩事呀?”蘭子感覺繼茂是村裏最有見地、最懂她,也是她最信任的男人。她把桃子姐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繼茂望著蘭子有點走神。蘭子生了毛毛後,高挑的身子變得豐盈了,臉上白裏透紅,一雙大眼睛更加水靈,身上還散發著一種乳香。他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用手在毛毛臉上摸了一下,說:“應該不會有麽哩事吧,一說起日本兵,你可能想起了去年發生的事,心裏才不舒服的。不過現在這亂世,還是多注意點好。”
蘭子聽了繼茂的話,心裏舒暢了不少。她笑笑說:“繼茂哥,你也要多注意點啊!”
山外的消息陸陸續續傳進村子,也傳到蘭子的耳朵裏。這些消息既讓人興奮又讓人緊張。
三猴子找到兆明,說前天晚上他在離這十幾裏遠的蓮花塅打牌,打到半夜,外麵突然槍聲大作。他們跑出來一看,到處是衝殺聲和慘叫聲,嚇得他差點把尿屙到褲襠裏。他順著山坎邊亂跑,絆到一個日本兵的死屍,一下摔到田溝裏。虧得自己摔在田溝裏,要不然會被後麵追上來的國軍打死,差點做了個冤屈鬼!
他說得讓自己“嘖嘖”地伸出了舌頭。
蘭子見三猴子來找兆明,估計是沒好事。她進到自己屋裏,解開夾襖給毛毛喂奶,卻被這還沒長牙齒的嫩毛毛用力咬住了奶頭,痛得她眼淚水都出來了。
這幾天悶熱,估摸是要下雨了。榜爹站在大門口,用手指甲剔著牙縫,看著黑沉沉的天說:“兆明呀,看晚上落雨不,如果不落雨,明天早點起來,到那八鬥田車水,那塊田快開裂噠。”
蘭子將雪白的奶子塞回夾衣褂子裏,扣子也沒扣,將吃飽奶睡著了的毛毛放進搖籃。毛毛一晚上要吃三四次奶,屙濕了還要換尿布,兆明往床上一倒就打豬婆鼾,從沒管過,蘭子每晚隻能稍稍眯會,她想抓緊這時間多睡會。
半夜裏電閃雷鳴,蘭子被雷聲和毛毛的哭聲驚醒。她點亮燈盞,聽見窗外“劈劈叭叭”的下雨聲,糊在窗戶上的黃裱紙一大半被飄雨打濕了。蘭子將毛毛抱到床上,將奶頭往他嘴裏一塞,又睡著了。
天剛亮,毛毛又哭了起來,蘭子抱起他,移到床邊催尿。雨停了,蘭子在吹口哨時,隱隱約約聽到外麵有槍聲。
“兆明!兆明!快起來,外麵打槍噠!”
兆明從床上彈了起來,他也聽到了槍聲和外麵傳來的嘈雜聲。“快!快躲到後山上去!”他一雙赤腳往外跑:“姆媽、爹爹!快起來,躲兵噠!”
蘭子摸塊小棉被包上毛毛跑出堂屋,兆明接過立秋,一家五口直奔後山。
洞裏已擠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個人。因為下了一場暴雨,山上的雨水順勢流進了洞裏,大家隻有泡在齊膝蓋深的水中。
槍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在兆明懷裏抱著的毛毛哪裏受過這般驚嚇?開始哭了起來。
蘭子接過來給毛毛喂奶,可他把奶頭頂出來。哭叫聲越來越大,怎麽哄也哄不住,這下把躲在洞裏的所有人給急傻了。
香秀急得在水裏麵跺腳:“莫讓你伢崽哭呀,不然我們都活不成噠!”
所有人都焦急地望著蘭子,槍聲已經在山頂上響起。這時的蘭子別無選擇,她看了看大家,絕望中再次將奶頭頂進毛毛的嘴裏,並用雙手緊緊捂住毛毛的腦殼,不讓他發出一絲哭聲……
等槍聲遠去,兆明抱過毛毛時,毛毛的粉紅細嫩的臉已變成了烏紫色,嘴巴緊閉,鼻孔裏已經沒有了半點氣息。
蘭子直挺挺地栽倒在泥水裏。
大夥圍上來。香秀將頭伸過去看,挨了蓮娭毑重重的一耳光。
“我的孫伢崽啊!”隨即,蓮娭毑一屁股跌坐在洞口邊的稀泥裏……
蘭子被抬回家,與死人沒有二樣。
玉梅嬸子陪著蘭子流淚,她打發老公去喊繼茂來給毛毛做個木盒子。
蓮娭毑哭得昏天黑地,榜爹蹲在門檻邊抹眼淚歎氣,兆明抱著冰涼的小毛毛坐在地上,幾個人怎麽也拉他不起來。
繼茂做好了小木盒,幾個人掰開兆明的雙手。玉梅嬸子找出小毛毛的新衣服給他換上。正要將小毛毛放進木盒時,蘭子從床上爬起來,瘋了一樣跑出來搶過毛毛。
玉梅嬸子一把抱住蘭子,哭著說:“蘭子,我的乖蘭子啊,隻怪小毛毛陽壽已盡,是他冇福,你就讓他早點去轉世投胎吧!”
“天啦,是我害死了他,我要和他一起去……”
昏過去的蘭子被繼茂和雲鵬重新抬回床上。
木盒放在箢箕裏,繼茂一手拿著鋤頭,一手提著箢箕走出堂屋。禾場上站滿了人,屋裏屋外是一片歎息和抽泣聲。
小毛毛到底埋在哪裏?除了繼茂誰也不曉得。好多年後,蘭子問過他,他卻說自己也不記得了。
蘭子隻能怨自己,恨自己。她不怨自己、恨自己,還能怨誰恨誰呢?!
從那以後,蘭子落下了眼睛遇風流淚的毛病。
毛毛的死像一塊巨大的石板壓在他們胸口上,整個家庭籠罩在痛苦的陰霾中。
稻子已經泛黃,沉重的稻穗低垂著頭,在等待著收割,同時也等待著再一次的輪回與重生。
“他爹,田裏的稻穀要割噠,如果再下場雨,稻穀隻怕會爛在田裏呢。”蓮娭毑攏了攏頭發,繼續用鍘刀悶悶地鍘著豬草。
“嗯。”榜爹在門框地磚上磕掉煙鬥裏的煙灰,起身去取插在牆縫裏的鐮刀。他舀了半勺水,蹲在階級邊的磨刀石邊,不緊不慢地磨去鐮刀上斑斑點點的鐵鏽。
玉梅嬸子雙手捧著一大缽子豆腐腦進來,對蓮娭毑說:“剛做的新鮮豆腐腦,端點給你們呷,降火的。”蓮娭毑連忙起身,她在圍兜上擦了擦手,接過缽子:“你們自己一大家子的,還送給我們呷呀!”
“嬸子來噠。”蘭子從自己屋裏出來,拿把椅子給玉梅嬸子坐。
“蘭子,人好些噠麽?”玉梅嬸子拉著蘭子的手,看著她消瘦又蒼白的臉問。
“唉,這段時間真是搭幫你對蘭子的照顧,我們真的不曉得說麽哩好。”蓮娭毑盛了一碗還是溫熱的豆腐腦遞到蘭子手裏,對玉梅嬸子說。
“快莫這樣說,我當蘭子是嫡親的外甥女呢!”玉梅嬸子摸著蘭子的肩膀說。
蘭子鼻子有點酸,趕緊把碗捧到嘴邊,喝了一口豆腐腦。
榜爹和兆明抬著打穀桶出來,蘭子不聲不響地拿把鐮刀跟在後麵,剛到禾場上就被蓮娭毑給堵了回來。
“蘭子,你不要去噠,就在屋裏燒茶煮飯。”蓮娭毑邊說邊奪下蘭子手中的鐮刀。蘭子站在禾場沒動,她的確感到自己像散了骨架,渾身沒勁。
蘭子燒好一壺茶,將它放在地上涼著,又拿竹掃帚把禾場掃了一遍,免得小石頭、小沙子磣進稻穀裏。
還是半晌午,天就這麽熱了。太陽從側麵投射下來,照得蘭子那雙從無袖的褂子露出的慘白胳膊特別刺眼。影子是斜的,她提著茶罐在田埂上一晃一晃,亂了步伐。當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越來越大時,頭“嗡”地一下,栽倒在無邊的黑暗裏……
蘭子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床上,蓮娭毑坐在床邊用扇為她輕輕地扇著風。
“哪個要你送茶去的呀,這麽熱的天,你身體還冇複原呢!”蓮娭毑埋怨蘭子。
蘭子害怕一個人呆在屋裏,她除了燒茶煮飯,喜歡端把椅子坐在台階蔭涼處,用竹竿趕走自家或別人家來禾場裏偷吃稻穀的雞。
一隻母雞帶著幾隻小雞崽悄悄地遛進禾場。母雞發現了蘭子,母雞展開翅膀護著小雞,並與蘭子對視著。蘭子沒有揮動竹竿去趕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