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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苦寒 第二十四節

  木匠繼茂的家在祠堂斜對麵的山坡邊,中間隔了幾塊田。坐東朝西、呈“一”字形的三間青磚瓦房背靠著山丘,左麵緊貼著的是供族裏人共用的碾米房和榨油房。他現在不外出做木匠活了,他婆娘生下細伢崽的第二年,得了一場怪病,請了很多郎中看過,吃了很多藥,最後落下背脊彎曲、靠撐兩把椅子才能挪動的毛病。他在照顧婆娘和細伢崽的同時,兼顧看管、維護碾米房和榨油房。通常碾米榨油的人在完工後送他半升米或幾兩油,作為對他的酬勞。


  年前,蘭子跟隨兆明來碾米,看到了前來開鎖的繼茂,她當時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蘭子,你還認得我不?”繼茂先給蘭子打招呼。


  “噢,是繼茂哥啊,記得呢!”蘭子穩住神,對兆明說:“我姐姐的嫁妝是繼茂大哥做的呢。”


  “我屋裏的家具也是繼茂哥做的。”兆明說。


  “我說過要幫蘭子做家具的,冇失言吧?”繼茂回頭望著蘭子笑著。


  蘭子忽然覺得臉上有些發燙。


  繼茂把自家的一頭牛牽進碾米房,將木枷套在牛肩上。他見兆明笨手笨腳的樣子,自己坐在木枷上,吆喝著牛勻速地拉著兩個巨大的石盤在石槽裏滾動。兆明與他說著話,蘭子走出碾米房,不由自主地進到繼茂的屋裏。


  火塘裏沒火,蘭子輕輕推開裏麵房門,看見繼茂的婆娘臉朝外,盤睡在被窩裏。


  “你是嫂子吧?”蘭子這回先打了招呼。


  “啊啊,你是蘭子吧?兆明真有福氣,找噠這麽標致的妹子!快坐呀!”繼茂婆娘聽到了剛才外麵的對話。


  “好呢,嫂子,你細伢崽呢?”蘭子拿了把椅子坐在床邊問。


  “還不是出去同一幫小把戲玩去噠。”


  蘭子問起她的病,問起她那叫忠銘的伢崽,可她最想知道的,是繼茂這些年生活的點滴。


  蘭子告辭出門時,心裏酸酸的。


  一天上午,蘭子從玉梅嬸子家拿了一把辣椒秧苗出來,迎麵碰上繼茂。


  “繼茂哥,你這是到哪去?”


  “忠伢崽發高燒,我去請郎中呢!”


  “我去看看!”


  繼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望著蘭子。


  “走啊!”蘭子三步並著兩步,將手中的辣椒秧丟在自己禾場邊的泥潭裏,跟著繼茂來到他家裏。


  三歲多的忠伢崽躺在床上,他微睜著眼睛,張開嘴巴出氣,小臉紅紅的。蘭子用手背試了一下他的額頭,熱得燙手。


  “繼茂哥,你快去挖一截桑樹根來!”


  繼茂拖把鋤頭出了門。


  蘭子用勁掐忠伢崽頭上和手臂上幾個穴位,又對頭部進行了推拿。繼茂婆娘歪靠在床頭望著,樣子像在哭。


  “嫂子,你莫急,忠伢崽冇事的。”


  繼茂挖了幾根桑樹根進屋,蘭子接過來,將桑樹根的皮剝開,在屋外溝邊找了塊瓷片刮去外麵的一層粗皮。


  蘭子要繼茂舀來一盆清水,她將洗淨的桑樹皮交給繼茂:“你用它煎水給忠伢崽喝,一天喝三次,會退燒的。”


  繼茂感激地點著頭。


  村子裏迅速傳遍了對蘭子的讚譽聲,她不但和善、孝順、做得一手好針線,人也長得好看,還是個能給人治病的女郎中。也有嫉妒的:“兆明這狗日的祖墳上開裂冒青煙噠,討了這麽好的一個婆娘!”


  罵人的話自然傳不到蓮娭毑一家人的耳朵裏。榜爹抽著旱煙葉子對蓮娭毑說:“我們以後要對蘭子好點,她的確是個好媳婦呢!”


  “你這個老不死的,我哪麽對她不好啊?”蓮娭毑起了高腔。


  榜爹嗆了一口煙,把眼淚水都快嗆出來了,半天才吐出幾個字:“我,我又冇說別的。”


  蓮娭毑也覺得自己剛才說話的口氣重了點,她放鬆繃緊的臉,與老倌子打起葷來:“你這老不死的,隻怕是想做‘扒灰’老倌吧?”


  “你這是說的麽哩卵話!”榜爹這回生氣了。


  兆明心裏樂滋滋的,他在外麵洋洋得意,回到屋裏對蘭子卻很順從。與其說是他很喜歡蘭子,倒不如說是他對蘭子有些敬畏。


  天還沒黑,蘭子吩咐兆明砍來一捆新鮮艾蒿,拖到祠堂地坪,用稻草或幹柴點燃,用艾蒿煙將蚊蟲熏走,好讓大夥納涼時少些蚊蟲叮咬。


  等各家各戶吃完晚飯,收拾完畢,大多是差不多的時間,老老少少陸陸續續齊集在地坪裏。這是村子裏最熱鬧的時候,小把戲相互追逐戲耍,大人們或是圍坐或是擠成一堆,扯神論鬼,談天說地,家長裏短。有床上笑話、野外偷葷、相互調逗的,也有探討當前時事,傳播道聽途說的。蘭子一般不作聲,隻聽著。她注意到繼茂從沒見來地坪裏歇過涼,他那屋裏也是一片漆黑。


  “喂,兆明,我們回屋吧!”蘭子說。


  故事正處在高潮部分,兆明有點不舍,他裝著沒聽見。


  蘭子站起身,搖了一下兆明的椅子:“你不走,我先走噠哈!”


  兆明無奈地起身,他怕在眾人麵前失麵子,故意放大聲音說:“好,那我先送你回屋!”


  身後是一陣對兆明的嘲笑,蘭子沒有聽清他們具體說的什麽,她心裏感到一絲空虛與寞落。


  蘭子的肚子像擱在火塘邊烤著的糍粑,越來越鼓了。玉梅嬸子找來自己穿的大腰叉口褲給蘭子,並告訴蘭子要注意的事情。蘭子也將心裏的一些話對玉梅嬸子說,把她當作娘家的人。


  蘭子好久沒讓兆明近身了,她看得出兆明情緒有些煩躁,她理解,不去計較。


  才立秋,天就顯涼了。雖說還有霧蒙蒙的太陽發出些微光,人卻絲毫感覺不到暖和。蘭子收起晾曬在竹杆上準備給細毛毛用的尿片,拿到灶屋裏,搭在椅子靠背上用柴火烤幹。


  鼎鍋剛掛上鐵鉤,蓮娭毑把火燒了起來。


  “蘭子,莫站著,毛毛應該快生噠吧?”蓮娭毑關切地問。


  蘭子一手托著肚子,慢慢坐在椅子上。她感覺小毛毛此時正在肚子裏拳打腳踢。


  “我也搞不太清楚,可能快噠吧。”蘭子臉上掠過一絲將要做母親的幸福感,說:“姆媽,我想洗個澡。”


  “好,等兆明回來用大鍋燒一鍋水,天氣涼,千萬莫凍著。”


  榜爹和兆明上山砍柴回來,一進屋,蓮娭毑連忙吩咐兆明挑了一擔水倒在大鐵鍋裏,榜爹幫忙燒水。


  蘭子在櫃子裏拿換洗衣服時,發現楠木首飾盒裏少了五塊銀元。她拿出玉鐲戴在左手腕上,聽說玉可以驅邪氣、能保平安呢。


  兆明提著熱水和洗澡盆進來,蘭子沒有問銀元的事。哪怕是他賭掉了,但畢竟是自己的男人花的。


  洗完澡,蘭子感覺心裏悶得慌,肚子也有些脹痛。她招呼兆明倒掉洗澡水,一個人爬到床上。


  兆明喊蘭子吃飯,蘭子說不想吃。


  蓮娭毑跑過來,坐在蘭子床邊:“蘭子,是不是要生噠?”


  “隻怕是的,我現在肚子好痛。”蘭子說這話時,眼睛裏流露出慌亂不安的神色。


  “榜爹!榜爹!你快去接冬娭毑來!”蓮娭毑朝外麵喊。


  榜爹應聲出門。


  “姆媽,我想喊玉梅嬸子來!”


  蓮娭毑朝站在床邊的兆明擼擼嘴:“快去呀,喊你玉梅嬸子來!”


  玉梅嬸子趕來時,蘭子臉上已經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蘭子,莫怕呀,女人生伢崽都是這樣的。”玉梅嬸子一邊安慰蘭子,一邊接過兆明遞來的熱手巾給蘭子擦汗。蘭子見到玉梅嬸子,心裏踏實了許多。


  玉梅嬸子吩咐兆明去燒開水。她與蓮娭毑將蘭子褲子脫下,找出事先準備的黃草紙,墊在她的身子下麵。


  蘭子用牙咬住被角,痛得腦殼往兩邊搖擺。接生的冬娭毑她還沒來,蓮娭毑急得開罵了:“這個死老鬼,胯裏夾噠秤砣啊,走路這麽慢,還冇把人接來!”


  “蓮娭毑,你莫罵噠,天黑,路也有那麽遠,應該快來噠。”玉梅嬸子緊緊地捏住蘭子的手,回頭勸蓮娭毑。


  看到蘭子大口大口地出氣,玉梅嬸子察覺情況不妙。她揭開被子,發現已經破了羊水。玉梅嬸子也緊張得滿臉淌汗。


  正在這時,榜爹把冬娭毑領進了門。


  一雙小腳的冬娭毑“咚咚”地走到床前,玉梅嬸子和蓮娭毑趕緊讓開。


  “冬娭毑,我媳婦羊水都破噠!”蓮娭毑仿佛看到了救星。


  六十多歲的冬娭毑手腳很麻利。她解開自己頸下衣襟的布扣,喘著粗氣說:“快倒盆熱水來!”


  兆明跑去端來一盆熱水,冬娭毑迅速洗淨雙手,用手巾順便擦了一把臉:“再去換一盆!”


  玉梅嬸子將端熱水進來的兆明“趕”出屋子,閂好門。


  屋子裏隻有冬娭毑在大聲說話,聽不到蘭子的聲音。榜爹和兆明父子倆心裏慌慌的。他們在堂屋裏來回地轉著圈,目光偶爾相遇又迅速避開。同樣焦急的心情夾雜著彼此不同的感受,他們找不到一句可以溝通的話語,活像是一對困在狹小籠子裏的公雞。


  突然,一聲“哇~”細毛毛的哭聲讓堂屋裏轉圈的男人同時停住了腳。


  房門被輕輕打開,蓮娭毑從裏麵閃了出來,迎麵撞上榜爹。


  “是個帶把的,是個帶把的!”蓮娭毑手舞足蹈地告訴榜爹和兆明。


  蓮娭毑到灶屋裏給蘭子和接生婆準備吃的,榜爹找出一掛鞭炮在禾場上“劈哩叭啦”放了起來。


  兆明迫不及待地進屋去看蘭子和剛生下的嫩毛毛。他覺得自己還是迷迷糊糊的,怎麽一下子就做“爹”了?


  玉梅嬸子陪著冬娭毑到灶屋裏洗手臉,冬娭毑對她和蓮娭毑說:“蓮娭毑這二媳婦不哼不叫,還真霸得蠻呢!”


  “是呢,真的看不出!”玉梅嬸子附和著。她打心眼裏佩服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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