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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苦寒 第十九節

  村前的地坪裏已經擠滿了黑鴉鴉的人。


  “扁腦殼”按花名冊逐一抓捕昨夜逃回的民伕及他的家人。一百多個日本兵端著裝有明晃晃刺刀長槍,把他們圍成一團。


  桂林在夢中被抓了起來,他把宗祥和宗萍護在胸前,四下去瞅。他看到了爹爹和姆媽,看到了桂柏一家人,還看到了昨晚同他一起跑回家的同族兄弟的全家老小……他曉得今天是死定了。他又開始一遍一遍在人堆裏搜尋姐姐桂芝和婆娘雲秀的影子,可是沒有搜尋到,絕望中的他生出一絲安慰。


  人堆裏發出婆娘和小伢子的驚恐的哭叫聲,“扁腦殼”會長掏出手槍朝天放了一槍。現場瞬間靜下來,這是死亡前的寂靜。


  “扁腦殼”站在一個挎著東洋刀、牽著一隻大狼狗的日本軍官身邊,扯起嗓子叫喊:“你們的良心的大大的壞了,私自的跑回來,破壞皇軍的大東亞聖戰,今天皇軍要懲罰你們!”說完,他把承芳揪出來:“你的做為保長的失職,也要將你的全家的死啦死啦的!你的看看,還有誰的沒到?”


  承芳扭曲的臉慘白,渾身篩糠似的發抖。他被兩個密緝隊員架著,拖了出來。


  張二爺從人堆裏跌跌撞撞衝兒子承芳麵前,對著他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你這個遭雷打的,幫著這幫畜牲來滅九族啊!”


  承芳跪在地上哭:“不是我呢,不是我呢……”


  張二爺抬起腳剛要踹承芳的腦殼時,被兩個密緝隊員上前架住,隨即拖走反綁在牌坊的石柱上。他掙紮著用一雙赤腳亂踢,不停地罵,罵得額頭上冒出青筋:“你們是幫遭雷打的畜牲呢,我肏你屋裏十八代祖宗!你們得不到好死啊……”日本軍官放開露出獠牙和舌頭的大狼狗,手一揮,大狼狗狂叫著撲向雙手反綁在石柱上的張二爺。大狼狗第一口就從他大腿上撕下一塊血淋淋的肉……


  地坪上空回蕩著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人群裏哭聲一片。一隊日本兵開始端著長槍,用明晃晃的刺刀紮進一個個或稚嫩或白淨的或黝黑的身體。


  桂林拖著宗祥、宗萍拚命地往稻田裏跑。這時,架在田埂上的兩挺機關槍“突突突”地冒出了火舌。跑進稻田裏的人群一片片被機關槍“割”倒。


  一顆子彈擊中了桂林的後腦,他撲倒在宗祥和宗萍身上。


  所有人都伏倒在稻田裏,機槍停止了掃射,一排日本兵走進稻田,端著刺刀挨個去捅那些仍在搐動的身體,不時從屍體堆中傳出低沉的咽氣聲。一個日本兵用槍刺將一個出生才兩個月的嬰兒挑起,並舉過頭頂,血水順著槍身滴落在田坎的枯草上,最後,那個還沒認清爹媽、連天空都沒好好看一眼的小生命被摜在泥溝裏……


  半頓飯的功夫,三百多條鮮活的生命橫七豎八、毫無聲息地倒斃在稻田裏、水溝邊,變成了在另一個世界裏也無法解脫的冤魂。


  汩汩惺紅的血水沒有凝固,黃褐色肥沃的泥土在哀默中被浸透。


  整個地坪裏,除了兩根石柱不屈地矗立著,還有張二爺那付被撕咬得變了形卻仍然立起的骨架。


  眩暈的日頭不忍目睹這場慘絕人寰的屠殺,血腥味在空氣中形成的巨大陰雲迅速擴散,覆蓋了這一幕,並將十裏八鄉的山山水水籠罩在無邊的驚悚和悲戚之中。


  四麵八方的鄉親們含淚趕到平塘村。他們默默地卸下門板,將一具具屍體抬到村西山凹的一口山塘裏。山塘已經幹枯。除了這個地方,再沒有哪裏可以同時安葬得下這麽多人了。


  承芳用一床薄被將張二爺的屍骨裹好,獨白扛到了自家的祖墳山上。他刨開兩尺來深的土坑,把老爹埋在老娘的墳邊。


  前天晚上鄭郎中隨桂林他們跑出山溝,在山坡上被一根鋒利的小竹尖刺傷了腳板。當他翻過山梁時,桂林他們已經跑得無蹤無影了。他辯不清方向,隻有朝槍聲相反的方向跑。不知跑了多遠,他看到路邊有一棟竹籬笆圈住的小房子。他跨過矮籬笆,敲開門,一個老人把他讓進屋。他向老爹討了塊破布條纏住受傷流血的腳板,待天亮後才忍著痛一跛一歪慢慢地往回趕。


  從賀家畈的山坳處,鄭郎中看到自家的白屋頂上冒著煙,他心猛的一沉,知道家裏出了大事了。他雙腳打顫,差點摔倒在山邊的溝墈裏。他快步奔上新平河上臨時搭建的木橋,映入鄭郎中眼簾的是一幅慘不忍睹的景象。他瘋了似的撲向稻田。他找到已經死亡的嶽父嶽母和桂柏一家子。桂林的後腦殼被子彈打穿,白色的腦漿淌在稻杆和泥土上,像潑灑的豆腐腦,腰背部被刺刀捅出窟窿已經凝固,泛白的土布褂子染成了紫黑色。抬開桂林時,鄭郎中找到了他雙手護在懷裏的一對崽女。宗祥的手動了一下,“還是活的!”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幾個人圍上來,抱起宗祥,而宗萍的後背被刺刀捅穿了,她趴著,扭曲的小臉上還有沾著泥灰的淚痕,血,早已流進了裂開的泥縫裏。


  找不到桂芝與雲秀,鄭郎中又往自己家裏趕。


  大火燒毀了三間房子和半個堂屋,當鄭郎中掀開瓦礫,看到燒得不成人形的桂芝和雲秀時,終於一頭栽倒在冒煙的廢墟裏。


  承芳領著鄉親們將一家一戶的屍體在山塘裏擺放好,蓋上篾席,再用黃土覆蓋。一層篾席一層黃土,疊著,疊了三層,才把全部的屍體掩埋盡。低凹的小山塘已被壘成一座巨大的墳瑩。


  桂芝和雲秀沒被埋到小山塘裏,她們被鄉親們就近埋在鄭郎中屋後的半山坡上。


  宗祥一動不動地躺在再福屋裏的床上。被刺刀紮傷的大腿已經包紮好,他呆呆地望著屋頂,眼睛裏沒有淚水,人完全被驚嚇傻了。鄭郎中端來一碗稀飯,宗祥不呷,鄭郎中把碗放在床邊,勾著腰坐在踏腳板上,戚戚地說:“祥伢子,他們死噠,我們還得活下去啊!”


  保長承芳跌跌撞撞來到鄭郎中家裏,他一見到鄭郎中,就跪在地上:“耀民老弟,耀民老弟啊,日本兵進村殺人真不是我告的密,我真的不曉得,是維持會長拿著花名冊到各戶捉的人啊!耀民老弟,耀民老弟,真不是我告的密啊!……”


  鄭郎中木然地望著承芳:“你走吧!”


  保長承芳在兩天之內跪遍了有活口的每一戶家。


  慘案發生後的第三天晚上,保長吊死在自己屋後山上的一棵柚刺樹的斜枝上。


  有人說,是承芳他自己上吊死的,也有人說是遊擊挺進隊的人幹的。


  桃子和蘭子得到信息,當即暈死過去。桃子公公急忙掐她們的人中,才把她們姐妹倆掐轉過來。


  一夜的功夫,桃子的奶水幹枯了。


  不滿三個月的嫩毛毛托付給公公,桃子和蘭子相互攙扶,一路哭嚎著往平塘村趕。走出山坳,她們看到了家裏燒塌了一半的房子。


  “姐,你莫哭噠,我們回家吧!”蘭子攙起哭得癱坐在地上的桃子,她自己的眼淚也像脫了線的珠子直往下掉。


  鄭郎中聽見屋外的哭聲,知道是桃子和蘭子回來了。他踉蹌地走到禾場,一把將兩個跪倒在地上的女兒攏在懷裏。


  “你姆媽她們死得好慘啊!”鄭郎中見到兩個早成淚人的女兒,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豪淘大哭起來。


  “我姆媽呢?我要我姆媽……”桃子哭著喊。


  在後山坡,桃子和蘭子趴在新鮮黃土堆成的墳丘上哭得再次暈厥過去。她們的手指深深摳進土裏,但沒有感受到姆媽的一絲體溫……


  燒完冥紙,桃子坐在墳邊抽泣,她喉嚨沙啞得說不出話。蘭子感到自己沒有一點力氣,像自己已經死過了一回。


  沒有一絲風,樹葉低垂靜默著,山裏的寒氣悄悄襲來,幾隻老鴉在昏暗的山頂上不停地盤旋哀啼。


  鄭郎中將桃子和蘭子喚回屋裏,躺在床上的宗祥又陪她們哭了一場。


  “爹,再福回來噠嗎?”蘭子問。


  “前天回來噠,他說他不想念書,昨天我才逼著他走的。”鄭郎中低著頭將一把柴禾送到火塘裏,火苗“呼”地竄起,差點舔噬他蓬亂的頭發。


  飯菜擺放在桌子上,誰也沒動一下筷子。


  火塘邊,鄭郎中對桃子說:“桃子,現在你姆媽也不在噠,你姆媽在世時托你小舅媽給蘭子說好了一戶人家,看男方家裏的意思,如果想今年結就今年結了吧,現在家裏成了這個樣子,蘭子的事你就多費點心。”鄭 郎中說完又看了一下蘭子。


  桃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蘭子的眼淚湧出來,一滴一滴落在柴灰裏,浸出一個個黑色的小窩。


  第二天早上,鄭郎中催著桃子回石山衝去,也要蘭子同去。臨出門,他塞給桃子一根金條,說是給蘭子置辦嫁妝的。桃子和蘭子哭著不肯要,卻遭到了鄭郎中平生第一次對她們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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