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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苦寒 第十八節

  初夏之夜。依山傍水的平塘村寧靜而涼爽。蟲鳴和蛙聲此起彼伏、相互交織,尤如合奏一首鄉村優美浪漫的夜曲。


  然而現在,隻要天一抹黑,各家都是關門閉戶,整個村子看不到一點燈光,更沒有成群結隊的小把戲在路邊山前追逐螢火蟲的場景,連狗都是夾著尾巴卷縮在屋角的稻草窩裏一動不動。


  鄭郎中躺在床上覺得一身燥熱,難以入眠。他掀掉蓋在肚子的薄被,側過身從床擋頭摸起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蒲扇拍在蚊帳和被子上,發出不規則“喳喳”響聲。


  “你骨頭發燒啊?!”睡在另一頭的桂芝剛迷糊,就被那“喳喳”的聲音弄醒了。


  鄭郎中放下扇子,又朝外側躺著,將一隻耳朵緊緊地貼在枕頭上。他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習慣用這種方式去聽取門外和更遠處的動靜。他不是想去聽蟲鳴和蛙聲、聽微風吹動後山竹葉的聲音,聽新平河裏嘩嘩的流水聲,而是想聽到那種讓他心驚肉跳的聲音。


  突然間,他隱隱約約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他悄悄地起床,輕輕地打開一扇大門,閃到禾場角上。那聲音是從官道方向傳來的。夜,少有的黑,沒有星星,更沒有月光,除了那“噠噠”和“沙沙”的聲音,連一聲狗叫都聽不到,他無法判斷這聲音是由什麽東西發出的。


  回到屋裏,他叫醒桂芝。桂芝穿著短褲、打著赤腳跑出來聽,同樣沒聽出什麽名堂。


  這一夜,全村的人都聽到了這陌生又奇怪的聲音。


  大清早,昨夜日軍大部隊通過官道朝南邊開進的消息就傳遍了全村。


  剛吃過早飯,保長承芳敲響了銅鑼。他躲不過“扁腦殼”會長的威逼,自己撈起自己丟在池塘裏的銅鑼,自己又敲起來。


  桂芝聽到鑼聲,頭皮都發炸:“敲,敲,敲,敲你娘的喪啊!”


  桂林跑進屋,見到鄭郎中,說:“姐夫,承芳要我們都到村前地坪裏集中,這次派民伕是十六歲到六十歲的男勞力,宗保都要去,維持會長要拿名冊點名呢!”鄭郎中問桂林:“要這麽多人去啊?”“嗯呢,那狗卵子會長盯死噠我們村,上次就說我們村的人最不聽話。姐夫,你這次莫挑籮筐,拿根扁擔、帶副麻繩就行噠。”桂林說完,轉身走了。


  桂芝在扁擔上挽好麻繩,又將一雙用布條編織的草鞋綁在扁擔上。


  “路上多注意點,和桂柏、桂林他們走一起,好相互有個照應,千萬莫走散噠。”桂芝說。


  “我曉得呢,你一個人在屋裏就叫雲秀來做伴吧!”


  桂芝目送著鄭郎中走出禾場,直到他拐上通往村前地坪的小路才轉身進屋。


  鄭郎中走後的這兩個晚上,都是雲秀來陪著桂芝。她們一邊納著鞋底,一邊說些田裏地裏和伢妹崽的事。 她們不敢涉及外麵發生的凶險事情,甚至有意回避這回派民伕的話題。


  桂芝剛把灶屋裏收拾幹淨,雲秀已在門外叫“姐”了。


  大門並沒閂,是虛掩著的。雲秀不敢冒然推門進入,她怕這樣會嚇著桂芝。這幾年,人已經嚇得沒膽了,有時連風吹動窗戶紙都讓人的心躥到喉嚨裏去。


  桂芝和雲秀正準備上床睡覺,聽見門外有人敲門,接著聽見桂林叫“姐”的聲音,這聲音顯得很急促。


  桂林進門第一句話就是:“姐夫回來噠嗎?”


  桂芝和雲秀驚愕不已。


  “你們不是在一起嗎,麽哩回事呀?”桂芝一把抓住桂林的袖子。


  “姐,你先莫急,事情是這樣的。”


  桂林對桂芝和雲秀詳細地說起了他們在路上所發生的事。


  這次從各村強征來的民伕有七、八百人,平塘村百多號人由二十幾個日本兵和十幾個密緝隊員押著走在最前麵,全部挑著死沉死沉的木箱子。


  昨晚下半夜,月光很大。當他們走進兩邊是山,中間隻有一條小路的山溝時,突然前麵和兩邊同時響起槍聲,甩下來的手榴彈“轟轟”地在溝底裏炸起一團團桔紅色的火光。鄭郎中和桂柏、桂林、宗保走在一起,當時大家都嚇懵了,丟下擔子往後麵跑。前麵的日本兵和密緝隊員趴在路邊溝裏向兩邊山上打槍,從後麵又衝上來幾十個日本兵叫喊著,邊打槍邊往兩邊山上衝。這時的民伕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鄭郎中他們好不容易擠出山溝,像受驚的湖鴨子進噠稻田,一窩蜂各自跑散了。最初桂林和鄭郎中在一起,等跑出山溝翻過一座山梁時,桂林左右找不見鄭郎中,他又不敢回頭去找,隻好隨著其他跑出來的人一路回來了。


  桂林接過自己婆娘遞來的一杯茶一口喝完,對桂芝說:“姐,姐夫肯定是跑出來噠,當時那場麵太亂,大家都是一頓亂跑,要不就是姐夫跑錯噠方向。”


  桂芝呆呆地靠牆站著,好像沒在聽桂林說話。


  “姐,你這裏還有剩飯嗎?我肚子餓扁噠。”


  桂芝愣了一下:“還有兩碗剩飯。”


  “姐,讓我來弄。”雲秀用火鉗夾著鍋架放進火塘裏,擱上鐵鍋。


  桂林吃完飯,恢複了一點精神,他用手抹了一把嘴巴:“這次真是好凶險,槍子在耳邊‘嗖嗖’地飛,炸彈炸起的土落了一身,要是不跑出來,那真死定噠。”


  雲秀瞪了桂林一眼,怪他不該說出這個“死”字。


  “桂柏和宗保他們回來噠麽?”桂芝問。


  “回來噠,我們是一路回來的。”桂林說。


  “你回去洗個澡,早點歇息吧!”桂芝又對雲秀說:“雲秀,你跟桂林一起回去。”


  “不呢,姐,我在這陪你!”雲秀站起身把桂林送出門口,閂上了大門。


  雲秀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沒說一句話,她心裏有些怨桂林:隻顧自己跑,沒同姐夫一道回來。


  月光從窗欞格子裏照射進來,顯得特別的慘白和清冷。桂芝側著臉,看那月光一點一點的移動,最後,月光消失在幹澀的眼簾背後。


  她最終沒有等來敲門聲。


  天已經蒙蒙亮,雲秀還在熟睡中,桂芝沒有一點睡意。她起床燒開了一壺水,梳洗完畢,然後去打開大門。


  一股涼風撲麵而來,桂芝打了個冷噤。更讓她喪魂落魄的,是走上禾場的一個密緝隊員和兩個日本兵。日本兵手裏端著長槍,長槍前麵是把閃著寒光刺刀!


  “雲秀,快跑啊!”桂芝撒腿往後門跑,當她跨出後門時,聽見弟媳的尖叫聲。桂芝折回來,跑進灶屋,操起桌上的菜刀,瘋了似的衝向睡屋去救弟媳。


  當桂芝右腳剛踏進門檻,一道寒光逼近她的前胸。一個日本兵嘶叫著用刺刀猛地朝她刺來,她被槍刺頂在門框上,胸膛已經穿透,鮮血從後背噴射在門框和門板上。倒在血泊中的桂芝罵了一句什麽,嘴裏即刻被冒出的殷紅泡沫堵住了。她睜著眼睛全身抽搐著,直到最後咽氣,那隻握刀的手也沒有鬆開!

  紋帳被撕碎的床上,那個密緝隊員用手死死地摁住雲秀的雙腿,兩個日本兵在瘋狂地輪奸雲秀後,用刺刀剖開了她的肚子,鮮血染紅了被褥,腸子、肝肺從床上拖到了地下。


  臨出門,他們將灶屋角上堆放的幹柴點燃,大火迅速竄上了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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