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苦寒 第十七節
小舅媽雲秀答應幫蘭子找婆家之後,仔仔細細地將娘家屋場裏年齡相仿的伢子一個個在腦殼裏過了一遍篩子。倒是有個伢子適合,隻是不知道現在定沒定親。
雲秀不顧懷孕三個多月的身子,來回七、八十裏去了一趟娘家。
那伢子叫王兆明,比蘭子大兩歲,十八了,讀完高小後就在家隨父母打理田地,大姐出了嫁,二哥哥成親,已經分開過日子。他是老滿,是雲秀共曾祖父的侄子。
桂芝沒有過多地問及那伢子的家境和人品,她知道雲秀對蘭子的用心程度不亞於自己,所以就一口應承下來。
說心裏話,桂芝的確不想這麽早將蘭子嫁出去。女兒是做姆媽的貼身小棉襖,桃子出嫁讓她難過了好一陣子,這回要是將蘭子嫁出去,自己心裏不是完完全全空了嗎?何況蘭子比桃子更懂事,更會體貼人。
最近,密緝隊借著駐紮在平涼鎮的日本兵撐腰,經常在鎮子四周的村裏晃悠,不是拉伕派工,就是要這搶那。蘭子若是讓他們看到了,那還不毀在這幫人手裏?
桂芝想到這裏,心裏急著早點把蘭子的大事辦了。她與鄭郎中商量,鄭郎中隻是悶著頭抽煙,半天才甕聲甕氣地說了句:“那就這樣吧。”
桂芝又找到雲秀,說希望把蘭子早點嫁出去,問題是做家具的木料都讓日本兵當柴火燒了,一時又找不到適合做家具的木料,看能不能讓男方做家具,我們付木料和手工錢。
“那應該冇問題吧?”桂林站在一旁說。
“姐,你放心呢,蘭子這麽好的女伢子嫁過去,是他們家燒了高香、積了祖德呢,這點事還能不答應?!”雲秀說的話,才能讓桂芝聽到心裏去。
第二天桂林去了雲秀的娘家。這是桂芝的意思,雲秀已有身孕,怕她在山路上撞上七七八八不幹不淨的東西。
再福下半年要去縣城念書,桂芝與鄭郎中商量要不要他繼續念下去。桂芝說:“世道這麽亂,書念得再多又有麽哩用?”鄭郎中說:“還是讓再福去縣城繼續念書,書念多了總歸有好處。雖然現在世道不太平,但總歸有太平的時候。”
“那你哪麽不讓桃子和蘭子她們多念點書呢?”桂芝心裏一直有個結,認為丈夫骨子裏重男輕女,所以說出這話時,多少帶點怨氣。
鄭郎中的臉色馬上暗淡下來。他拖過一把椅子放在屁股後麵坐下,從荷包裏掏出煙絲,用紙卷著,點燃。一縷縷幽藍、淺灰色的煙霧繚繞上升,從他的臉上、眼瞼和那夾雜著灰白的發絲中掠過,悄然地消失在昏黃的光線裏。
桂芝有些惶惶,她看不得丈夫那付陰沉、暗淡的臉色,更難承受這種沉寂憋悶的氛圍。
鄭郎中曉得為念書的事,桂芝和桃子、蘭子她們對自己有怨氣,可他心裏有他自己不可言狀的隱痛。
鄭郎中將煙蒂丟在地上,用腳踩住,其實那煙蒂早已在他手指的夾縫裏熄滅。
“耀敏書念多了到底又如何噠呢?!”鄭郎中突然高聲冒出這句話,讓桂芝一怔!她最怕觸及的,還是被自己無意間觸及到了。
桂芝這時才真正明白丈夫的苦心,他比自己更愛更疼桃子和蘭子。
桂林帶回來的信息正如雲秀所說的那樣,桂芝提出的事情,對方滿口應承了。對方說,看女方家裏的意思如何,如果沒什麽意見就定在臘月初八訂婚。桂芝也提不出什麽意見,再則對方答應得如此爽快,自己再要有其他的說法,倒顯得自己小器和不通情理。
桂林對其他的事說的很詳細,也很具體,但他沒有過多地說起那伢子的情況。
鄭郎中靠門邊坐著,既像在聽,又像是在想別的心事,從頭到尾沒搭一句話。桂芝聽桂林說完就到園裏摘白菜去了。
桂林沒走,他把椅子挪到鄭郎中旁邊。鄭郎中從荷包裏掏出煙絲給桂林,自己也卷了一根。桂林從火塘撿起一頭燃著的柴棍,湊到鄭郎中嘴邊:“姐夫,前天荷葉塅的屋場被日本兵燒得一間都不剩,還殺死噠不少人呢!”
鄭郎中盯著桂林:“那日本兵是為麽哩要燒屋殺人呢?”
“聽說前幾天遊擊挺進隊在荷葉塅打死噠三個日本兵,丟在後山溝裏,後來還是被密緝隊找到的,密緝隊的人帶日本兵來燒屋殺人的。”桂林說。
說到遊擊挺進隊隊,鄭郎中自然而然想起大外甥胡天龍。那三個日本兵會不會是天龍帶人或他手下的人殺的?他們殺完就跑了,卻讓這些百姓遭這麽大的罪?他一時還真弄不清楚,這三個日本兵到底是該殺還是不該殺。
鄭郎中歎了口氣:“殺噠多少人呢?”
“至少有七、八十人,我來時看見那口塘裏的水都染紅了。”桂林的情緒很低沉。
鄭郎中和桂林都悶頭吸著煙,再沒吭聲。他們可能同時在想:這事千萬莫發生在平塘村啊!
蘭子到桃子那裏去了二十多天,也沒個音訊。桂芝不擔心蘭子,知道她膽大心細,人又靈泛,她擔心的是桃子到底是生了還是沒生。
“唉,也不曉得托人捎個信來!”桂芝叨念著。鄭郎中聽見婆娘口裏嘟出的無頭無尾的話,對著翹起屁股在鍋邊炒菜的桂芝說:“要哪個托人捎麽哩信呀?”
桂芝直起身子,對鄭郎中說:“要不你明天去桃子那裏看看?”
“哪有爹爹老往女婿家裏跑的?要去你自己去!”鄭郎中丟下話出了門。
桂芝火了,擱下鍋鏟追出去:“我丟得開屋裏的事還要你去打鬼呀?我既要喂豬又要喂人,我去噠你和伢崽的三餐飯都混不到嘴裏呢!”
鄭郎中不想和婆娘吵,這兩年所經曆的事讓他想通了好多,也想他低糜了好多。他現在連話都不願多說,哪還有精神吵架呢,再說今生的夫妻下世也不一定還能結成伴。
蘭子在階級上曬尿布,見鄭郎中走到禾場中央,連忙迎上去,接過他手中裝著兩隻大母雞的竹簍:“爹爹,你哪麽來噠?我還準備明天回去報信的呢!”
“我就不能來呀?”鄭郎中瞪了蘭子一眼。
“能來,能來呢!”蘭子笑盈盈地跑進堂屋:“姐,爹爹來噠!”
桃子聽到蘭子的聲音,站在房門口迎著鄭郎中,她又驚又喜:“爹爹,您老來噠!”
鄭郎中也很開心:“嗬,嗬,你還好吧?”
“好呢!好呢!”桃子臉上笑得像兩朵綻放的桃花。桃子端把椅子給爹爹坐,鄭郎中趕緊上前接住:“我自己來!”
蘭子給鄭郎中倒了一杯茶,說:“爹爹現在也講客氣噠呢,走累噠吧?”
鄭郎中接過茶,一口喝了,將空杯遞給蘭子:“你這個鬼妹伢,也不回去報個信,害得你姆媽天天在屋裏念叨。”他回過頭來問桃子:“生的麽哩?”
蘭子嘴快:“恭喜你做外公的有酒喝呢!”
鄭郎中起身到床邊看著熟睡的外孫女,眼睛露出少有的柔情。他對桃子說:“和你剛生下來的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哪天滿月呀?”鄭郎中問。
“五月十八,還有五天。”桃子說。
桃子的公公聽說鄭郎中來了,急忙過來打招呼:“親家爹來噠?稀客,稀客啊!”
鄭郎中應承著起身讓坐,桃子的公公推辭著:“親家爹你坐,你坐,我有事忙完噠再來陪你!”說完,他退出屋,準備飯菜。
衛伢崽從外麵回來,望著鄭郎中。桃子說:“衛伢崽,快叫外公!”衛伢崽怯生生地叫了聲“外公!”
鄭郎中把衛伢崽抱到腿上坐著,有點不好意思對小外孫說:“外公又冇買麽哩東西給你呷,下次補,好啵?”衛伢崽點了點頭。
鄭郎中看過親家母,回到桃子房裏問桃子:“哪麽冇看到大誌呢?”
桃子一時語塞,心想再瞞也瞞不住,也沒必要再瞞了。就說:“大誌跟天龍表哥上青茅山噠呢。”
“幾時去的?”鄭郎中問。
“去了兩年多。去年你來時,我冇告訴你,是怕你和姆媽擔心。”桃子解釋著,怕爹爹責怪自己騙了他,說了假話。
鄭郎中沒有多說什麽,第二天就回了平塘村。
請滿月酒的前一天,大誌陪著姑媽耀慧突然趕回來了。耀慧見到桃子和蘭子又親又抱,三個人高興得不得了。
蘭子牽住耀慧的手不放:“姑媽,你和姑爹在那裏都好啵?天龍哥他們都好啵?”
耀慧笑著回答蘭子:“都好呢,就是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
蘭子又說起那天再福帶回家的消息:“當時,我們一家人都急死噠呢,我姆媽還以為你和姑爹會跑到我們家裏躲的,那天晚上我們一晚冇睡,都在等你們,可這麽長時間冇得你們半點音訊,還是來到這裏後姐姐告訴我的。”
“嗬嗬,我當時人都嚇死噠,不是你姑爹,我隻怕是死定噠。我曉得我們在平涼鎮上是呆不下去噠。躲又要躲到猴年馬月呢?想想隻有找天龍好一點。”耀慧還不知道自己的房子被燒了。
大誌和桃子親親熱熱說了一陣話,就抱著衛崽準備去看爹爹、姆媽。
“大誌,你要好好感謝蘭子呢,這段時間真的搭幫她。”桃子大聲對大誌說。
大誌停住腳步,對蘭子說:“蘭子,謝謝你哈,讓你辛苦噠!”
蘭子說:“她是我姐呢,呷點虧也是應該的。”
大誌一時找不出恰當的話來應答,“嗯嗯”了兩聲。他似乎有點敬畏這位比自己小六、七歲的妻妹,為什麽會這樣呢?他也說不清。
耀慧抱著侄孫女,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蘭子說:“姑媽,你麽時候抱孫子呀?”
吃過晚飯,桃子的公公、婆婆都來到桃子的房裏坐著扯閑談,衛伢崽在大誌懷裏睡著了,桃子的公公把衛伢崽接過去,對蘭子說:“蘭子,那屋裏的床我已經鋪撿好噠,等會你就和你姑媽睡那邊吧!”
“好呢!”蘭子應著。
桃子的公公婆婆和衛伢崽去睡覺了,耀慧卻沒有立即去對麵屋裏睡覺的意思。蘭子和桃子陪著她說話,大誌雙手捧著腦殼坐在火塘邊打瞌睡。
“大誌,你到那邊屋裏去睡吧!”耀慧說。
大誌抬起頭來望著耀慧,仿佛沒聽明白。
耀慧又補上一句:“大誌,你到那邊床上去睡,我和蘭子在這邊擠擠,也好說說話。”
大誌有些不情願,但還是去了。
耀慧走到半躺半坐在床上的桃子身邊,發覺桃子有點失落,就用手指輕輕地戳了一下桃子的額頭說:“你還冇滿月,不能和男人睡的,女人自己不注意,男人曉得麽哩呢!”
蘭子用木盆打來熱水,她先讓桃子洗抹身子,然後再用另一個木盆打來熱水給姑媽用。
桃子、蘭子和耀慧擠在一床睡,感覺是和自己姆媽睡在一起一樣。
說是請客,除了先前到的耀慧,再就是七、八個族人。桃子站在大門口往進村的大路上望了好多回,才將桂芝她們盼來。
“姆媽、大舅媽,你們來噠!”桃子高興得蹦起來。在桂芝眼裏,她還是個長不大的女伢子。
大誌接過嶽母和大舅媽手裏的東西,笑著退到一邊,桃子將桂芝她們引進堂屋。落坐的親友們都微笑起身點頭,相互打著招呼。
蘭子端來一盆熱水,喊姆媽、大舅媽洗洗手臉。蘭子接過桂芝抹完手臉的手巾,問:“姆媽,小舅媽哪麽冇來?”這話也正是站在邊上的桃子想問的。
“你小舅媽懷了毛毛呢,走這麽遠怕她呷不消。”桂芝說完,被親家公請到上席位置上坐下。
滿月酒在很大的程度上已經隻是表示個意思了,不像往年那麽豐盛和熱鬧。鞭炮是不能放的,這會驚擾四鄰,弄不好甚至會遭來唾罵。人們已經害怕聽到那種響聲。
其他親友們散去,耀慧就拉著桂芝和桃子的大舅媽一同到桃子的屋裏說話。蘭子隨即泡了幾杯熱茶進來。
“姆媽,你和大舅媽在這裏要多住幾夜哈!”桃子拉著大舅媽的手,一雙眼睛望著桂芝,眼神裏流露出一種乞求。
大舅媽笑笑,沒做聲。
桂芝說:“還多住幾夜?你爹爹和你弟弟倒是餓不著,那頭豬還不餓扁肚子?”
蘭子蹦出一句:“姆媽,你心裏隻有豬啊?”
“好,好,多住兩夜。”桂芝看了弟媳一眼,估計她不會有什麽異議。
桂芝這次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和蘭子談找婆家的事。
在路上,桂芝已經和大弟媳通了氣,來後又背著蘭子與耀慧說起此事。她知道蘭子性情比桃子烈,希望一起來勸導勸導蘭子。
耀慧首先提議:“蘭子,今晚我們與你姆媽、大舅媽睡一張床,好啵?”
蘭子不反對。
“四個擠到一張床不好睡吧?”桃子說。
蘭子說:“一人睡是孤老,兩人睡肩並肩,三人睡鋤頭鐧,四人睡一本書,五人睡是一床豬呢!”自己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洗漱完畢,她們進了睡屋,桂芝關好房門,坐在床沿上幹咳了兩聲。
耀慧拉過蘭子,讓她坐在自己身邊:“蘭子,你今年十六噠吧?”
“我滿噠十六,呷十七歲的飯啦。”蘭子說。
“年紀也不小呢,也該找個婆家噠!”大舅媽把話引入主題。
“我現在不想找婆家呢!”蘭子回答得很幹脆。
“蘭子,你姐也是你這個年紀訂婚成親的,看她現在不是過得很好嗎?”桂芝開口了,“你小舅媽在她娘家給你相了一門親,人家還不錯,你小舅媽不會害你呢!”
看這陣式,蘭子曉得她們今晚要把自己當“磨”推了。
當聽桂芝說“小舅媽娘家”時,蘭子突然想起那個叫“繼茂”的木匠。
耀慧見蘭子再未反對,心想是有點眉目了。她搿過蘭子的肩頭,說:“蘭子啊,大人們都是為噠你好,爹媽不能和你過一世,隻有找個好婆家才能安安穩穩過一世呢。”
蘭子並沒搭話,但從臉上也看不出她心裏到底是個什麽想法。
最觸動蘭子的是大舅媽的一句話:“上堂屋裏一個女伢子半月前讓日本兵給糟蹋噠,婆家都退噠親,隻怕以後也難得找到一個好婆家。”
蘭子脫掉罩衣,爬到床裏邊側睡著。桂芝她們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也都上了床。
桂芝吹熄燈,心想剛才這番話蘭子是不是聽進去了,要不明天找機會再跟蘭子扯扯。
聽到蘭子均勻的呼吸聲,她們以為蘭子睡著了,又開始細聲細氣地說起女人間的一些閑雜事。
蘭子根本沒睡著。在她腦海裏,“繼茂”的影子越來越清晰:那雕花時抿緊的嘴角,專注的神情,在紙上畫花時那自信的微笑和舒展的眉頭,還有那輪廓分明的臉龐和那高挺筆直的鼻梁……
最後,桂芝她們都熟睡了,蘭子一個人還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