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苦寒 第十五節
本應是草長鶯飛、風和日麗的三月,天空卻飄起了大雪。一夜之間,氣溫陡降。山邊地頭鋪就一片素白。昨天還嗚咽的新平河麵上,此時凝結成了一層厚厚的冰,厚厚的冰麵上又覆蓋著厚厚的白雪。新平河仿佛已經在嚴嚴實實的包裹中完全窒息。
蘭子挑著水桶,“嘎吱、嘎吱”地踩著厚厚的白雪來到井邊。她用扁擔敲破比青瓦還厚的冰,她看到了一張被像刀子一樣冰塊包圍著的、紅紅的又漠然的臉,這張晃蕩變形臉讓她頓時心慌起來。她挑起半擔水急急地往回走。上台階時,她不小心把腳給崴了。
鄭郎中和村裏的青壯年男人三天前都被“維持會”的密緝隊抓走做日本兵的挑夫去了,村裏僅剩下老人、女人和細伢子。
桂芝在火塘邊用紅薯酒幫蘭子揉崴傷的腳,她想起這麽冷的天,不知道丈夫和兩個弟弟能熬得住麽?
“姆媽,不曉得爹爹和舅舅他們現在到了哪裏?”蘭子覺得崴傷的腳不那麽痛了,她縮回腳,問桂芝。
“虧我冇要他脫下棉褲,不然就更受不了,不曉得桂柏、桂林他們穿得厚實不厚實。”桂芝從沒出過遠門,也不知道丈夫他們這次到底要走到哪裏才能打回轉。她除了擔心受怕,其他的問題無法回答蘭子。
火燒得吊在鐵鉤上的銅壺嘴裏噴出了白霧。桂芝準備淘米煮飯,她見缸裏隻有小半缸水,於是放下鼎鍋,拿起扁擔去挑水。她坦心井裏的冰結厚了難得敲開。
井裏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桂芝用木桶輕輕一礅,再將桶口斜著往下一摁,冰渣隨水一齊湧進桶裏。當她挑著水桶邁上禾場角上的石板時,眼睛的餘光發現有三個人影朝她家的方向走來。她定神一看,原來是三個斜挎匣子槍的密緝隊員,其中一個戴黃缽子帽的,正是“維持會”會長兼密緝隊隊長的“扁腦殼”。上次他來村口“訓話”時,桂芝偷偷地躲在別人家的牆角邊看見過。
桂芝慌忙地往屋裏趕,桶裏的水淌濕了她褲腿和布鞋。
沒到大門口,桂芝就喊:“蘭子吔,快躲起來!快躲起來!”
蘭子聽到桂芝急促的喊聲,一跛一跛地從灶屋裏出來:“姆媽,麽哩事啊?”
桂芝放下水桶,把扁擔一丟,也不回蘭子的話。她從裏屋搬出木梯搭在堂屋的閣樓橫梁上:“快!快躲到上麵稻草裏去!”
一臉迷惘的蘭子被桂芝推上木梯,爬到堆滿稻草的閣樓上。
桂芝迅速抽掉木梯,將它放回原處。回頭到堂屋撿起閣樓上掉下的幾根稻草屑,丟進灶屋火塘裏燒了。
桂芝往水缸裏倒完第二桶水時,“扁腦殼”會長帶著兩個密緝隊員已經站到在她的麵前。
“你們……”桂芝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你的,家裏的男子的有?”“扁腦殼”一手叉腰,一手撐在匣子槍套上,問桂芝。
桂芝頓時如雷貫頂,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這是哪個遭天殺、遭雷打的說出我蘭子的啊!蘭子啊,你千萬莫亂動啊,躲好啊,嗚嗚……”
桂芝把“男子”誤聽成是“蘭子”了。
“扁腦殼”被坐在地上又罵又哭的桂芝弄糊塗了。他示意兩個密緝隊員到其它房間裏去搜。
密緝隊員到各處搜查了一遍,又打開後門,也沒發現有人逃走的痕跡,然後報告“扁腦殼”:“男子的沒有!”
“扁腦殼”沒吱聲,他看著還在地上邊哭邊罵的桂芝,心想,這麽大的雪天,如果有男人在家,哪還要一個婆娘去挑水呢?
“開路!”“扁腦殼”手一揚,帶著兩個密緝隊員甩門而出。
過了好一陣,屁股凍得麻木的桂芝才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她走到禾場角上,看白茫茫的原野上沒有一個人影時,才回屋搬來木梯,讓藏在閣樓上嚇得瑟瑟發抖的蘭子爬下來。
這次“扁腦殼”帶人突然闖進平塘村,是因為鎮裏的碼頭上又運來了幾船軍火,急需人力搬運,並要火速地送往南邊。“扁腦殼”被他的“皇軍爺”逼得沒法,才帶著密緝隊員頂風冒雪到各村去抓挑夫的。
七天之後,鄭郎中撐著扁擔東倒西歪地回到家中。他配些藥讓蘭子煎水給自己喝。他知道自己患上了風寒。
吃了自己開的幾付藥,鄭郎中慢慢覺得身上有些勁。他對桂芝說:“這次搭幫桂柏、桂林,要不然,我隻怕是回不來呢!”
桂芝說:“出門在外,相互照應是應該的唦。”
這兩天,鄭郎中高燒昏睡的時候,桂柏、桂林總來看望他,也將路上的情況對姐姐說了些。他們隻是見姐夫病了,勻了些東西到自己筐子裏。
桂芝跟鄭郎中說起了他走後第三天“扁腦殼”到家的情形。
“她爹,是不是哪個壞噠心眼,到‘維持會’那裏說了我家蘭子?”桂芝說。
鄭郎中想了想說:“應該不會吧?!”
不管是不是,都要格外小心了。桂芝在心裏盤算:蘭子快滿十六了,現在這年程太亂,看來還是給她說戶人家,將她早點嫁出去穩妥些。
這場雪一連下了十來天才停歇。趁地上的冰還未化,桂芝穿雙布棉鞋去找弟媳雲秀。
見過老爹老娘,桂芝來到雲秀的屋裏。雲秀見桂芝來了連忙讓座,把正準備弄熄的火又重新燒起來。
“雲秀,你看你娘家屋場裏有冇得適合的人家,我想幫蘭子說戶人家。”桂芝對雲秀也說了自己這段時間的顧慮和擔心。
“蘭子快十六噠吧?”雲秀問。
雲秀答應等天再晴幾天就回娘家去一趟,她也好久沒有回娘家了,心裏牽掛著爹娘。
桂芝將她與雲秀說的意思告訴了蘭子。蘭子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乍一聽,說不願意。她說不出其他的理由,隻說自己年齡還小,不想說這事。
鄭郎中依然好歹不說,坐在火塘邊抽悶煙。
桂芝見“八字”還沒有一撇,也就沒再多說,她想到時候讓雲秀好好開導開導蘭子。
桃子要生第二個伢子了,她托人帶信過來,想讓姆媽桂芝去服侍。她婆婆去年中了風,雖然能下地走動,也隻能是免強自理。
桂芝得到信後很猶豫,她如果去,這家就散了架,尤其是不放心蘭子;如果不去,又擔心桃子沒人服侍,怕她撂下病根。她對鄭郎中說出了自己的心思。
蘭子知道後自告奮勇地說:“姆媽,讓我去服侍姐姐吧!”
桂芝覺得這樣也好,她即可以代替自己去服侍桃子,又可以去躲避躲避,那裏畢竟在山裏麵,要比這大路邊安全得多。
第二天,蘭子收拾幾件換洗衣服,把那塊繡著蘭草花的絲帕疊好,放進夾衣口袋裏。她接過桂芝遞來的兩塊錢,準備出門。
“蘭子,記得姆媽給你說的啵?”桂芝再一次囑咐:“千萬莫讓你姐下冷水呢,你要用心呷虧多做點哈!”
“曉得呢,姆媽!”蘭子笑著回答桂芝。
天快擦黑時,蘭子才趕到石山衝。桃子見到蘭子高興得不得了,蘭子告訴姐姐:“我是走小路來的,彎了十多裏,要不早到噠呢。”
桃子把躲在屁股後麵的兒子拉到前麵:“衛伢崽,快叫小姨!”
蘭子一把抱起四歲多的小外甥,在他胖乎乎的小臉上親了一下:“快叫小姨!”看到小外甥怯生生地望著自己,蘭子說:“隻怪小姨來得少,衛伢崽都不認得小姨噠。”
蘭子繼續逗他:“告訴小姨,你叫麽哩名字?幾歲噠?”
衛伢崽讓蘭子一逗,膽子大了些,說:“我叫衛民,四歲噠。”
桃子的公公聽說蘭子來了,過來熱情打招呼:“蘭子來噠,要讓你呷虧噠呢!”
蘭子說:“是自己的姐姐,又不是別個,談不上呷虧呢。”
看過偎在床頭的桃子的婆婆。蘭子問桃子:“姐,大誌哥呢?”
桃子挺著大肚子坐在床邊:“你姐夫跟天龍哥一起去遊擊挺進大隊都兩年噠,上次爹爹來幫婆婆治病,我都冇對他說,怕姆媽擔心。”
蘭子想像不出一個文弱書生怎麽也能拿槍與日本兵、密緝隊打仗?但她從心裏佩服姐夫。
桃子告訴她,大誌他們的遊擊挺進大隊與日本兵打了好幾仗,打死了不少日本兵。上個月在藥姑山岔路口,碰上十幾個幫日本兵探路的密緝隊員,一下子全被大誌他們打死了,大誌現在已經當上了遊擊挺進大隊的中隊長!
桃子說得很自豪,蘭子也為姐夫自豪。
接著,桃子又說起表哥天龍。有一次,天龍穿一身花衣服,撐把洋傘在路上走,兩個日本兵從後麵追上來,邊追邊喊“花姑娘的站住!花姑娘的站住!”天龍有意放慢腳步,等那兩個日本兵追上來剛要抱住他的時候,他突然張開兩隻胳膊,一手夾住一個日本兵的脖子飛跑起來。等他把兩個日本兵拖到山邊凹地裏時,兩個日本兵早被他夾死了。
說起到表哥天龍,蘭子就問起姑媽耀慧他們的情況。自從那次姑媽房子被燒後,沒有聽到他們半點音訊。兩年多來,一家人都在牽掛著他們。她想姐姐應該曉得。
“姐姐,你曉得姑媽他們現在何處嗎?”蘭子問。
“噢,姑爹殺死那個日本兵後,帶著姑媽跑到青茅山找到天龍哥,天龍哥還派人連夜到縣城裏接走噠天豹,他們現在都住在青茅山呢!”桃子說,上個月姑媽還與大誌一起來過石山衝。
桃子的公公走進屋子,笑著說:“啊,啊,姊妹見麵有說不完的話呀,先呷飯,呷完飯再說哈。”
蘭子說:“親家爹,我來時冇帶麽哩東西,我姆媽要我帶噠兩塊錢,說是給您倆老自己買些呷的東西。”
“家裏呷的還有,也喂噠雞,再說現在有錢也冇地方買東西呢!”桃子公公不肯收。最後拗不過,他收下一塊錢,隻當是替桃子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