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苦寒 第十四節
新平河兩岸已經成了國軍和日本兵反複爭奪的地方,推磨似的,平塘村及周邊的百姓被這磨盤碾壓著。蘭子他們與大舅桂柏、小舅桂林一家已經好幾次躲進了山背後那塊凹地。
蘭子的外公、外婆再也不願意跟隨他們東躲西藏了。經過幾次折騰,老人倒覺得無所謂了,說:“要死就死在屋裏,免得摔死在山裏麵,成噠孤魂野鬼。”
蘭子問鄭郎中:“爹爹,那些死噠的國軍會成為孤魂野鬼嗎?”
鄭郎中說:“不會呢,他們死在自己的國家,隻有日本兵死噠才會成為孤魂野鬼。”
每次隔河兩岸開戰,日本兵的飛機大炮對著賀家畈的房子一頓亂炸,炸塌了房子,炸死了房子裏的大人和細伢崽,而南岸的國軍隻炸日本兵,從沒炸過平塘村的房子。僅憑這點,蘭子憎恨日本兵。她常常想起那位“團長”叔爹。
國軍在日本飛機的瘋狂追逐下,已漸漸向更南的南方退卻。平涼鎮周圍幾十裏地成了抗日挺進隊和日本密緝隊經常出沒的地方。幾天前,十幾個日本兵和二十幾個密緝隊員乘小火輪開進了平涼鎮。鎮上青壯年男女拖兒帶女躲進了山裏,隻留下一些老人和幾個大腦笨、小腦不發達的人在鎮上呆著。
密緝隊隊長是個長著扁腦殼的“湖蠻子”,他找到留在鎮上的老保長,逼著他提著銅鑼到山裏把鄉鄰們“敲”回來,並放出話來:“皇軍不打老百姓,如果第二天哪家的人沒回來,就燒掉哪家的房屋。”
老保長沒有辦法,隻得提著銅鑼到山裏去敲。果然,第二天各家都有人回來開了門,唯有年輕的婆娘和女伢子仍然躲在山裏聽動靜。
密緝隊領著日本兵到各村去如法炮製。
他們到平塘村時已經是五天後了。
這天上午,幾個密緝隊員野狗樣的竄進村子。住在東頭的幺奶奶聽到動靜,估摸著又是要躲兵了。她眼睛模糊,看不清在門前晃動的是誰,忙問:“請問大哥吔,是日本兵來噠麽?”
有個人搭了腔:“皇軍來了又哪麽的?”
幺奶奶一聽,就知道來的是些什麽人。
密緝隊進村便個個亮出了短槍。他們打聽到保長的住處後,一夥人直接把承芳堵在房門口。
承芳的銅鑼丟進了池塘。扁腦殼密緝隊長逼著他去每家每戶喊:讓所有的人都到村前地坪裏集中,哪個跑了就燒掉哪個的屋。
喊到蘭子家裏時,承芳示意桂芝和蘭子躲著莫去,讓鄭郎中一個人去。
鄭郎中跟在承芳後麵來到村前的地坪,地坪裏已經擠滿了人。有的是自己走來的,有的是被密緝隊員用短槍逼來的。
端著長槍的日本兵和提著短槍的密緝隊員將村裏的人圍成一個大圓圈。扁腦殼隊長站在石滾上訓話:“你們的,不要害怕的,皇軍的,不殺你們。明天的,由保長帶隊,要二十個人到鎮上去議事,並慶賀維持會的成立。今後的,你們要好好做良民,哪個不聽從皇軍的,人統統的殺,房子統統的燒!”
訓完話,日本兵和密緝隊撤回了鎮裏。
第二天鄭郎中沒去鎮上,桂林去了。桂林下午一回來,直接跑到鄭郎中家裏。蘭子正在階級上曬草藥。
蘭子說:“小舅來噠!”桂林收住腳步,問:“你爹爹呢?”
“在屋裏鍘藥呢。”蘭子說著,隨桂林一同來到藥房裏。
鄭郎中放下手中的鍘刀和一把曬幹的中藥,問桂林:“事議完噠?”桂林往椅子上一坐:“議他姆媽的和尚趕道士(事),是選那扁腦殼‘湖蠻子’密緝隊長當麽哩‘維持會長’,還點名要各村的保長當會員。”
桂林來的主要不是說這些。他挪了挪椅子,對鄭郎中說:“姐夫,維持會那‘扁腦殼’要各村編造花名冊,各家各戶不管男伢女伢、年齡大小,一律要登記造冊,說是要發麽哩良民證呢!”他望了望站在身邊的、全村最俊的外甥女蘭子,接著說:“你和承芳好好說說,要他莫把蘭子的名字寫上去。”
“他能聽我的?”鄭郎中覺得沒有把握。
“他能不聽你的?去年他婆娘得噠急病,不是你,隻怕他卵把子早就做鑼錘敲噠呢!”
蘭子聽小舅是說這些,轉身退了出來。
“維持會”設在原來的鎮公所裏,十幾間房子,家具用品一應俱全。扁腦殼“會長”及密緝隊員、日本兵全住在裏麵。
“會長”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各村去搜刮糧食。分攤到平塘村的是五十擔穀。
承芳為籌糧沒少遭族人冷眼惡語,鄭郎中見也挺為難,加之造花名冊的事他也應允照辦了,便主動認自家出一擔穀。
“扁腦殼”會長為了攏絡人心,強逼鎮上店麵開門營業。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幾位教書先生,要學生伢子複課上學。
鄭郎中找桂芝商量:還是讓再福去念書,十三、四歲的伢子,當不得勞力用,不讀書能幹什麽呀。
他們統一了意見:蘭子不再念書了。如此的亂世,女伢崽拋頭露麵太危險。
蘭子明白爹爹和姆媽的心思,沒說什麽。平時沒事,她就坐在屋裏翻看爹爹的藥書。
日本兵坐著小火輪撤回縣城後,“扁腦殼”會長和那幫密緝隊員既使是白天大都是縮在鎮公所裏,晚上更是不敢出門半步。
下午再福放學回來,帶給全家一個驚人的消息:
今早上一個密緝隊員帶著廚房的大師傅到鎮上買菜,大師傅的菜籃子不小心碰到一個青皮後生的腳,那個後生一腳踢翻了菜籃子,並破口大罵。密緝隊員一看,上前揪住了那個後生。這時,不曉得從哪裏又跳出一個後生來,兩人聯手將那密緝隊員打翻在地。密緝隊身上沒帶家夥,他爬起來拚命往鎮公所跑去“搬兵”
就在那密緝隊員帶著另外三個提著短槍的密緝隊員跑下鎮公所石台階時,從鎮公所門前溝坎裏突然衝出七、八個同樣手握短槍的後生。一陣亂槍把四個密緝隊員撂倒後,手握短槍的後生迅速撿起密緝隊員的槍,往山上跑了。
再福說:“我看見有個人好像是天龍哥。”
鄭郎中問:“你哪麽看到的?”
“我當時正站在路邊屙尿,槍聲一響,害得我把尿都屙在褲子上噠。他們從我旁邊跑過去時,我看見一個戴瓜皮帽的人像是天龍哥,那跑的樣子也像。”再福說完下意識地看了下褲襠,有點不好意思。
桂芝說:“莫到處亂說啊,肯定是你看錯噠!”
蘭子深信再福沒有看錯。那個戴瓜皮帽的人的的確確就是胡天龍。
又到了催收糧食的時節,鎮子碼頭上開來了日本兵的小火輪,還停放著十來艘豎著桅杆的大型木帆船。
日本兵一來,“扁腦殼”會長和密緝隊又“活”了。他們每天帶著十來個日本兵到各村騷擾百姓,逼交糧食,其餘的十來個日本兵守在鎮子裏。
稻子收了一半,胡昌吉顧不得燥熱,匆匆地耙了兩碗剩飯,大門沒關就下田去了。耀慧這兩天身體不舒服,躺在床上休息。一個矮個子日本兵竄進屋裏,他看見躺在床上的耀慧,便將長槍往牆角一靠,撲上去撕扯耀慧的衣褲,嚇得耀慧大喊大叫,拚命地撕咬掙紮。
正在這時,胡昌吉挑著一擔穀子回家,他在屋拐角的地方聽見婆娘叫聲,連忙放下籮筐,飛快地奔進屋來。跨進大門,隻見一個日本兵光著屁股正往自己婆娘身上爬,熱血猛的一下衝到了他腦殼頂上。他順手從竹籃裏操起一把殺豬的“點血刀”,幾步上前,用左手臂挽緊日本兵的脖子,右手將刀尖猛地插入那個日本兵的左胸!
“嘭”的一下,那個日本兵被摔倒地上,哼都沒哼一聲,比殺豬容易得多。
胡昌吉在櫃裏翻出衣褲讓嚇呆了的耀慧趕快穿上,自己忙去閂緊大門。
“快走!從後門走!”胡昌吉提起那支上了刺刀的長槍,攙扶著耀慧跌跌撞撞從後門上了山。
密緝隊和日本兵折騰了一夜,也沒有找到那個失蹤的日本兵。第二天,他們又挨家挨戶地搜,當搜到胡昌吉家時,見他家大門緊閉,敲不開門。“扁腦殼”會長逼著一個密緝隊員砸爛窗戶爬進去,這個密緝隊員猛地看見那日本兵光著屁股趴在地上,身下是一灘汙血……嚇得他雙腳發抖,連大門都不曉得開了。
“扁腦殼”會長氣得屁眼裏冒黑煙,一把火燒了胡昌吉的房子。
這個消息也是再福帶回來的。
蘭子聽後覺得既驚險又暢快,桂芝卻很擔心:“他爹,他們不會找我們的麻煩吧?”
“湖蠻子曉得麽哩,要找麻煩他們不早就來噠?”鄭郎中相信自己的人緣,也相信鎮上沒有這麽壞心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