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苦寒 第十三節
水渾了,終會澄清,烏雲來了,總會被風吹散,日本兵來了,老百姓的日子再也莫想安寧。
眼看到年關,沒有人有心情去置辦年貨,當然,這亂世也沒有什麽年貨置辦。老老少少們蹭在各自的大門口懶洋洋地曬太陽,太陽也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操在袖筒裏的手好久也不發熱,有的幹脆進屋去燒火烤。
不管怎樣,門口還得留人,要時刻注意官道方向的情況,等看見日本兵就來不及上山逃命了。
鎮上學堂的先生都跑了,學堂自然關了門。蘭子除了做家務,幫跛了腳不方便行動的“團長”端茶送飯外,就喜歡去小舅媽家。雲秀雖然大蘭子十七、八歲,還高個輩份,卻與蘭子相處得像姐妹一樣。
“小舅媽,下次日本兵來噠,你們也躲到反背山坳裏去,躲在那裏連鬼都不曉得。”蘭子說。
雲秀聽桂芝說過那次躲兵的事,打心眼裏佩服蘭子的沉著與膽量。
“好啊,麽哩時候帶我先去看看,省得到時候找不到方向呢!”雲秀滿口答應。
雲秀教蘭子納底、做鞋、繡花,還教蘭子做女人的一些道理。
“團長”的腿傷在鄭郎中一家人的精心調理下,可以下地慢慢挪動了。
這“團長”姓王,四川萬縣人,比鄭郎中小兩歲。他稱鄭郎中為“老哥”,稱桂芝為“嫂子”與蘭子、再福相處得也很融洽,蘭子和再福則稱他為“叔爹”
蘭子和再福經常纏著“叔爹”講故事,講楊家將、嶽飛、文天祥,講他自己打仗的故事。蘭子和再福聽得很入神。
三個月後的一天傍晚,鄭郎中家裏來了四個便衣打扮、腰裏別著短槍的人。鄭郎中一聽四川口音就明白了,連忙將他們引到“團長”睡的房子裏。最近,日本密緝隊的人經常來這一帶活動,但他們一開腔就知道是“湖蠻子。”(注:“湖蠻子”即在湖裏撈生的湖匪,投靠日本人成為漢奸)
四個便衣打扮的人一進門齊刷刷地給“團長”敬了個軍禮。蘭子和再福站在門口看熱鬧。
“團長”非常高興:“你們咋個來啦?”
“報告團長,我們的部隊已經打到雲連山了,我們是專程來接您的!”其中一個便衣大聲地說。
“好!好!”“團長”從墊被中取出自己的灰色軍裝,準備脫下鄭郎中平時給他穿著的粗布短衫。
“團長,您先莫急著換衣服,這一帶不太安全。”那個給“團長”報告的便衣說。
“是呢,是呢,你穿著去啊,這又不是麽哩好衣服。”鄭郎中跟著說。
桂芝將剛煮好的飯盛到瓦缽裏,又重新淘米煮飯。三個便衣留在房裏與“團長”說話,一個便衣蹲在禾場角邊的半塊石磨上警戒。
蘭子知道“叔爹”要走了,心裏很是舍不得。
大夥吃過飯,“團長”握緊鄭郎中的手,說:“老哥,嫂子,感謝你們對我的救命之恩,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們的!”,他翻開牛皮包,說要付這幾個月來的治療費和夥食費。
鄭郎中一把按住牛皮包:“你既然叫我‘老哥’,這樣搞就見外噠!”
桂芝也說:“你們舍命打日本兵,不容易呢,再說這藥又冇花錢的,多個人吃飯也就是多雙碗筷的事。”
“團長”見鄭郎中和桂芝這麽說,不好再堅持。他拉過蘭子和再福,用手摸著他們的頭:“也謝謝你們哈!”
他再一次翻開牛皮包,從裏麵拿出一支派克自來水筆和一塊懷表。他把自來水筆懷表分別放到他們手上,說:“叔爹沒得麽子好東西送給你們,留下這個做個紀念吧!”
“叔爹,我們不要呢!”蘭子和再福推辭。
“叔爹送給你們做紀念的,不要不行!”“團長”望著鄭郎中,示意他讓娃兒們收下。
蘭子看到“叔爹”眼睛裏慢慢地潤濕並湧出了淚花……
鄭郎中趕緊又調製了膏藥,給“團長”的傷腿敷上、包好,囑咐說:“骨頭基本上長好噠,還不能得力,尤其走夜路要注意哈!”
走出大門,“團長”甩開便衣攙扶的手,彎腰將蘭子和再福攏在懷裏,在他們的臉上分別親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桂芝在清洗“團長”床上的鋪蓋時,發現枕頭下麵有一根金條。
村前的牌坊橫匾被日本兵的炮彈炸斷之後,村裏的男人和女人心裏留下了一種異樣的,含有羞辱成份的征兆,這讓男人們的血直往頭頂上竄,讓女人們時時刻刻心驚肉跳。
承芳不再敲鑼,張二爺招呼幾個壯實後生將石板從泥田裏抬回來。他們來到一塊完整的、雕刻有“門提沛相”字樣的石板前,虔誠地用麻繩將石板兩頭套好。這塊漢白玉石板長約五尺、寬三尺、厚四寸,它掉下的時候所幸是一頭插在泥巴裏的,沒有摔斷。張二爺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掛二百響的鞭炮,石板在鞭炮聲中被抬了起來。
“劈嚦叭啦”的聲音把全村人著實嚇了一大跳,等大夥回過神來,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圍了過去,都想從這塊完整的石板上得到心裏某種寄托和慰藉。
蘭子正與小舅媽雲秀說著話,聽到外麵“劈叭劈叭”的響聲,嚇得往後門跑,可剛跑出幾步沒聽見響聲了,雲秀跑到前門探頭一看,村前的牌坊下圍了大堆人。
雲秀叫上蘭子前去看看熱鬧。她聽婆婆講過這牌坊的故事,但都是傳說,不知傳了多少代。雲秀認為傳說中肯定滲了很多水份。故事或許不太真實,可這牌坊是真實的。
平時大夥對牌坊都是抬頭仰望,經過這麽多年的風吹雨打,那四個大字勉強可以看清,至於四周雕刻的什麽圖案已經模糊得無法看清。這回大夥都往前擠,想將平日裏靠猜測的圖案看個清清楚楚。
“婆娘女伢崽都站遠些!”張二爺拉著個馬臉提高嗓門吼。
張二爺是村子裏最有威信的。經他這一吼,圍上來的人立馬往後退。雲秀那雙繡著荷花的鞋麵被人踩了,粘上了黃泥巴。
“開口閉口‘婆娘,婆娘’的,冇得婆娘哪有這牌坊?”蘭子不知道小舅媽為什麽要衝張二爺這句話生這麽大的氣。
石板很快被承芳他們抬進家裏,震落摔斷的橫柱及炸成幾塊的頂板石也分別弄了回去,堆在張二爺的大門拐角處。
刻有“冰清、玉潔、竹香、蘭馨”那兩根兩丈多高的青石柱依舊矗立在路的兩旁,它們顯得孤單又倔強,仿佛在向蒼穹昭示著什麽。
鄭郎中去了一趟鎮上。
天虎隨學校南遷後,沒有半點信息。天龍天虎一北一南,不知生死,耀慧不敢往下想,但她又不能不想,所以一天到晚唉聲歎氣,愁眉苦臉。
鄭郎中今天來,也沒有別的事,隻想看看姐姐。耀敏不在了,除了婆娘崽女,他沒有別的親人。耀慧見到弟弟,扯住他的袖子往裏屋拽。
“耀民,天龍回來噠!”耀慧很激動,卻又刻意壓低嗓子對鄭郎中說。
“天龍回來噠?在哪裏?”鄭郎中驚喜地問。
耀慧又拉了拉鄭郎中的袖子,暗示他說話聲小一點。
“前天夜裏回來的,他爹聽出是天龍的喊門聲,就去開門,我點燃燈盞一看,堂屋裏湧進來二、三十人,差點把我嚇得坐在地上呢!”耀慧笑笑又說:“天龍長高噠,也長結實噠,我差點冇認出來呢!”
鄭郎中驚訝地問:“來噠二、三十人,做麽哩?”
耀慧將她曉得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鄭郎中:天龍那晚沿小路出了縣境。趕往漢口的路上,他被抓了壯丁,身上的錢被那幫丘八全部搜走了。一天傍晚,在等船渡河的時候,看管他們的丘八蹲茅房時,其他的壯丁趁著夜色跑進了山裏,隻有一個人天龍沒有跑。後來,一位長官問他是哪裏人,為什麽出來?又為什麽沒跑?天龍隻字未提在家打死人的事,謊說是去漢口找親戚,沒跑是想當兵。長官問他會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天龍用手指在桌子上比劃。長官遞給他一支筆,他隨手在紙上寫下“胡天龍”三個字。就這樣,天龍被長官留在了身邊。
這幾年,天龍隨長官到過江西、湖北、安徽,並由隨從升為營長。這次是長官派他回來組織抗日挺進隊的。天龍任挺進支隊的大隊長,駐地在離平涼鎮四十多裏的青茅山。
鄭郎中為天龍回家感到高興,但也為他玩刀弄槍、打打殺殺而擔憂。
“姐夫呢?”鄭郎中問。
“他和天豹幫天龍到外麵收穀去噠,天龍說他們在青茅山那裏呷不飽飯。”耀慧說。
聽到天龍他們在青茅山那裏沒飯吃,姐夫這麽大熱的天還去外麵收穀,鄭郎中不禁動了惻隱之心。
“我回去到村裏問問,看哪家有多的穀麽。”因為要與桂芝商量,鄭郎中沒將話說破。
“姐,天虎有信嗎?”鄭郎中又問。
“冇得音信喲,急人呢!”耀慧的臉由睛轉陰。
鄭郎中說:“姐,你莫操心囉,天虎他們走得早,聽說日本兵還冇打進長沙城,天虎肯定冇事!”
他今天來,主要是為了安慰姐姐。
回來的路上,鄭郎中覺得腳步異常輕快。蘭子在竹篙上晾曬衣服,見鄭郎中興衝衝的樣子,叫了聲“爹回噠!”,她猜想他肯定遇到了什麽高興的事。
曬完衣服,蘭子將桶子放到堂屋。她聽見爹爹和姆媽在灶屋裏說話,就直接闖了進去。鄭郎中見蘭子進來,也沒回避,繼續說著從耀慧那裏得來的消息,隻是最後對蘭子、也是對桂芝交待了一句:“這事千萬莫到外麵講啊!”
大表哥天龍在蘭子的印象中是個喜歡惹事生非、不愛讀書、膽大貪玩的調皮角色,雖談不上討厭,也談不上好感,但她此時心裏一下子對大表哥敬佩起來。她想象現在的天龍哥一定很精神、很威武。
第二天,鄭郎中托咐蘭子到鎮上給姑媽帶個口信:要姑爹到家裏來挑五擔穀去。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蘭子在燈下跟桂芝學紡棉線。
桂芝告訴蘭子:線要紡得細,織出來的布既好看,做出的衣服也經得穿。好比做任何事,一定心要細,心細才能做成事,不壞事。
鄭郎中坐在火塘邊抽煙,丟下一句話:“做事不但要心細,還要小心,小心劃得萬年船呢!”
桂芝見鄭郎中打岔,笑著對他說:“你幾時劃過船啊?你小心?你小心上次差一點被日本兵的槍子打死噠?!”
想起這事,鄭郎中現在後脖子都是涼的。當時若不是滑倒在土凹裏,隻怕真讓那狗日的一槍打死了。
“那還不是我命大福大,蘭子你說是不?”
“是咧,是咧,爹爹是好人,好人才命大福大!”蘭子附和著鄭郎中。
“梆!梆!梆!”有人敲大門。接著有人對著門縫叫“舅舅!”
“是天龍!”鄭郎中忙起身去開門。蘭子停下紡車,興奮地接過桂芝手裏的燈盞。
天龍穿一身黑衣站在鄭郎中他們麵前,叫了聲“舅舅!舅媽!”見蘭子手裏提著燈盞,笑著伸手拍了一下蘭子的肩膀:“你長這麽高噠!”
蘭子見天龍高出爹爹大半個頭,她仰視天龍:“天龍哥,你才長得高呢!”
天龍後麵站著幾個挑籮筐的後生,鄭郎中從蘭子手裏拿過燈盞,說了聲“跟我來!”就打開了堆放稻穀的廂房門。
桂芝拉著天龍進了灶屋,高興地上下端詳,蘭子掛壺燒水。
“蘭子,莫燒水,有冷茶麽?”天龍說。
蘭子在火塘裏添了一把柴,走到桌子上搬起茶罐,給天龍倒了一茶碗,說:“冷茶不多噠,我少燒點,等會兌一兌。”
可能是動靜大了點,再福趿著鞋跑進灶屋,他認出了天龍。
天龍問桂芝:“舅媽,你穀放在屋裏,上次日本兵來冇被他們搶走?”
“穀倒是冇搶,倒是把米缸的米呷光噠,還呷噠我一頭兩百多斤重的年豬!”桂芝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喂大的豬,心裏就氣憤難平。
“日本兵是傻卵,不曉得碾米呢!”再福說得天龍和桂芝笑了起來。
蘭子在燒開的銅壺裏撒了一把茶葉,然後倒進有些冷茶的茶罐裏。她一手提起兩根栓在茶缸耳置上的繩子,一手拿茶碗,把茶送到穀倉房裏。
大門口站著有人,蘭子又將茶罐提過去,她發現禾場四周還有五、六個人。
滿滿的五擔穀挑出門,天龍往鄭郎中手上塞錢,鄭郎中和桂芝死活不收。隻說你們快走,天黑,路上多注意點。
天龍在大門口握著鄭郎中和桂芝的手說:“舅舅,舅媽,日本兵現在雖然住在縣城裏,但隨時都會出來的,你們要注意躲避啊。再就是密緝隊,那幫湖蠻子漢奸壞事做絕呢!”
“舅舅,舅媽,你們進屋吧!”天龍招招手,率領一隊人馬消失在夜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