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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苦寒 第四節

  耀敏出生的那天,恰逢老郎中外出就診。大姐耀慧打發耀民去請幺娭毑,等幺娭毑趕到時,耀敏已經生下來,但姆媽卻大出血。幺娭毑急得沒辦法,隻曉得要耀民不停地用柴灰蓋住淌在地上一灘灘的血。耀慧與耀民守在姆媽的床邊哭了一夜,姆媽躺在床上也叫喚了一夜。第二天朦朦亮時,姆媽才咽下最後一口氣。


  鄭郎中想起姆媽臨死時樣子,禁不住潸然淚下。


  耀敏是大姐一手帶大的,雖說大姐當時隻有十三歲,卻承擔了一個家的重擔。後來,聽村裏人隱若說姆媽死的時候,爹爹住在離家十來裏地塘灣一個相好的那裏。雖然這事沒有得到證實,但姊妹三人對爹爹越來越冷淡,尤其是耀敏,年頭到年尾,很少與爹說一句話。


  耀敏到鎮上念書後,就幹脆住在大姐家,她把大姐當姆媽一樣。老郎中看到兒女對他的態度,或許是感到心裏有愧,也就一直沒找人填房。


  那年八月,十六歲的耀敏從就讀的縣城趕回鎮上,她與姐姐說了一夜的話,流了一夜的淚,第二天天一亮就回了縣城,隨南方來的軍隊走了。她沒回家裏看爹爹一眼,她恨爹爹。


  難道她真的參加了赤黨?鄭郎中想到“赤黨”這兩個字,渾身打冷顫。


  鄭郎中跌跌撞撞、一腳低一腳高地回到家裏,感覺身子發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想動彈。


  “她爹,你病噠?”桂芝發現鄭郎中臉色不對。


  “你哪裏不舒服啊?”桂芝繼續問他,伸出手背去貼他額頭。


  鄭郎中晚飯沒吃,桂芝端來一盆熱水,他隨便洗了一下手腳,就倒在床上睡了。


  婆娘把身子朝他偎過來,鄭郎中忍不住將回家路上聽到的事全盤告訴了桂芝,桂芝半晌沒吭聲,側過身子歎著氣。


  這一夜,倆人是背靠著背、睜著眼睛睡的。


  雪花鋪天蓋地的飄落下來。天已經冷了很久,蘭子半月前就小棉襖套大棉襖穿著,腳上穿的也是姆媽做的新棉鞋。蘭子很愛惜新棉鞋,不像再福,總喜歡與一群小把戲在田埂上、稻田裏瘋跑,把棉鞋弄得沒鼻子沒眼的。


  這天早上蘭子醒來,發現窗戶上的黃裱紙與平時不一樣。感到窗外明晃晃、亮堂堂的。她穿好棉衣棉褲,還來不及將雙腳完全塞進棉鞋裏,一顛一跛地拉開房門。


  大門開了半扇,蘭子跑到門口看見外麵一片銀白。這白,覆蓋了原野,覆蓋了河麵,覆蓋了遠山,也覆蓋了整個天空。蘭子忽然發現自己最喜歡的顏色就是這白色,它幹淨、純粹、亮堂,不帶半點雜色。


  “啊,下雪啦!”蘭子高興地叫喚。


  鄭郎中正在禾場裏用寬鋤頭扒出一條路來。他看見蘭子站在大門口,說:“來,拿掃帚幫爹爹掃雪!”


  蘭子一腳跨出大門,又退了回去。她回到屋裏,見桃子臉朝裏睡著,就飛快地脫掉棉鞋,一雙腳伸進了桃子那雙齊腳踝的圓口套鞋裏。套鞋大了,腳伸去還可塞進兩根手指,但套鞋裏麵鋪墊了厚厚的棉花,蘭子穿著依然覺得很舒服。


  她抱起靠在大門門凳旁的竹掃帚,左一下右一下掃著鄭郎中用寬鋤頭扒不幹盡的碎雪。蘭子有意用掃帚將碎雪往空中掃,她喜歡看到雪花再一次在自己眼前飄飛,並融入自己嘴裏哈出的那團白霧裏。


  “蘭子,快把我的套鞋拿來!”屋裏傳來桃子的喊聲。


  “來噠!來噠!”蘭子答應得急,但沒有馬上送還套鞋的意思。


  鄭郎中清理出一條近三尺寬的路,回頭看見蘭子把掃帚丟在雪堆上。


  “哪麽了蘭子,看你嘴巴上可以掛油瓶噠?”鄭郎中說著,用手摸了摸蘭子凍得紅紅的小臉蛋。


  蘭子扭動著小腦袋,一隻鬆散的小辮子摔在臉上。“爹爹,我也要買套鞋!”蘭子用一種央求的目光望著鄭郎中。


  見蘭子不高興的樣子,鄭郎中答應了:“等你念書了就買,好啵?”


  “好,過完年我就去念書!”蘭子撿起腳邊的掃帚。


  “蘭子!蘭子!”不等桃子喊出後麵幾個字,蘭子接住話音:“套鞋來噠!”


  她雙腳在雪堆上磳了磳,跑進屋去。


  桃子穿著蘭子溫熱了的套鞋,沒再說什麽。她把蘭子按坐在椅子上,站著用木梳幫蘭子梳頭發。紮好蘭子的辮子後,又開始梳理著自己的頭發。她看著鏡子裏留著劉海、剪著短發、白白淨淨的臉和一對杏桃似的大眼睛。瞬間,那鵝蛋形的臉上多了一絲少女的羞澀。


  桂芝在灶屋裏喊呷早飯,桃子應了一聲,蘭子聞到了茶油煎糍粑的味道,感覺從喉嚨裏伸出了一隻手似的,跳躍著跟在桃子後麵閃了進去。


  桌上大青瓷花碗裏裝著煎得金黃金黃的糍粑。鄭郎中正用筷子夾著一塊糍粑,咬一口就在裝著紅糖的小碗裏粘一下。


  蘭子從桃子舀來熱水的木盆裏洗了手臉,抓起一塊糍粑。糍粑燙手,她兩隻手輪換地抓著,一邊使勁用嘴往糍粑上吹氣。她用筷子在糍粑側麵掏出一個洞,再用勺子將紅糖一點點灌進去。


  再福在隔壁床上聞到了糍粑的香味,喊著要起床,卻又要姆媽幫他把棉褲先烘熱。桂芝提著再福的小棉褲在鬆毛柴燃起的火苗上抖動。


  “看你這個呷相,還不如蘭子。”桂芝抖動手中的小棉褲,對鄭郎中說。


  “嗬,嗬!”鄭郎中咽下口裏嚼著的糍粑,“男子呷飯如虎,女子呷飯才粒粒數。”


  鄭郎中望著細嚼慢咽的兩個女兒,有點得意地說:“我屋裏的女伢雖談不上是大家小姐,也算是小家碧玉,將來一定能嫁個好人家呢!”


  “爹爹,麽哩是小姐呀?”蘭子問。


  “小姐就是大官、有錢人家的女伢。像鎮上麻子鎮長的女伢,出門都是坐轎子的。”桃子幫鄭郎中回答。


  麻子鎮長的女伢蘭子是見過的。去年跟姆媽上雲連山朝廟,她看見兩個人抬著一頂轎子穩穩地停放在廟門前。蘭子沒看清從轎子裏下來的那女伢的臉,卻看見那雙徐緩邁動的腳和腳上那雙繡著花草、雪白邊底的鞋。


  蘭子並不羨慕鎮長女伢的爹爹是鎮長,也不羨慕她出門有轎子坐,隻羨慕她那腳上極好看的、不沾一點灰塵和泥土的繡花鞋。


  蘭子蹦出一句話:“我以後也要當小姐!”


  等再福吃飽肚子,姐弟三人就開始在禾場堆雪人了。太陽藏在白蒙蒙的霧氣中,沒有一縷光線滲透出來,可是他們仍然覺得很刺眼。


  桂芝在屋裏與鄭郎中商量了一會置辦年貨的事,出門提著半桶加熱了的豬潲去喂豬。前天請姐夫殺了那頭兩百多斤重的豬,肉已醃在缸裏,欄裏還有一頭三十來斤的小豬崽養著,待明年九、十月間再請姐夫殺了賣肉。


  喂完豬出來,桂芝見桃子他們在禾場裏堆起一個半人高的雪人。


  “堆的是麽哩呀?”桂芝問。


  “堆的是雪菩薩!”再福回了姆媽的話。


  “要不得!要不得!”桂芝放下空潲桶,跳下台階急忙阻止:“不能堆菩薩!”


  桃子意識到桂芝的這種驚慌是有某種忌諱,馬上糾正說:“我們堆的是隻猴子呢!”


  桃子用手指挖出猴子的小眼睛、扁鼻子、闊嘴巴,蘭子在猴子眼睛和鼻孔的地方嵌上黑石子,並用一片大大的、幹枯了的栗樹葉粘在雪猴子嘴巴處;再福圍著雪猴子轉圈,將淡紅的、針刺樣的鬆樹葉分別插在它的頭上和身上。


  天上的太陽完完全全被雪凍僵了。


  傍晚時分,天空又飄起了鵝毛大雪。蘭子一家人圍在火塘邊坐著,各自將雙腳擱在三麵擋柴灰的木框上,烤得腳板發熱。紅紅的火苗竄起半尺高,映在每個人油光發亮的臉上。


  再福握著火鉗在燃燒的火塘中扒拉,並不斷將燃燒未盡炭頭往自個腳邊凸起的灰堆上扒。他偷偷地在灰堆裏煨著一個大紅薯。


  燃燒著的柴塊被再福給扒拉垮了,一股濃煙直奔蘭子而來,熏出了她的眼淚。


  蘭子一把搶過再福手中的火鉗,眯著眼睛重新架好冒煙的柴塊,用吹火筒吹了幾下也沒吹燃,除了繼續冒煙,還有一片騰起的白塵。


  桂芝從蘭子手中拿過火鉗,將架著的柴塊下的柴灰掏空,再用吹火筒輕輕一吹,火“呼”地一下燃燒起來。


  “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呢!”桂芝放下火鉗對蘭子說。


  窗外的風越刮越大,粘貼在窗欞上的黃裱紙像抽風似的鼓進鼓出。掛在牆上的油燈幾次被從門逢鑽進來的寒風吹熄。


  鄭郎中坐在離火塘稍遠點的地方,洗完腳後卷起的褲腿未放下,趿著一雙舊布鞋,自言自語地說:“這天是越來越冷噠,不曉得她現在哪麽樣……”


  桃子和蘭子莫名地望著爹爹,再福在拍打剛從火堆裏扒拉出來的紅薯。隻有桂芝能聽懂丈夫的話,但她也隻能沉默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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