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苦寒 第三節
新平河日夜地流淌著,清澈的河水漲了又退,退了又漲。兩岸的田野青了又黃,黃了又青;隻有遠遠近近、高高矮矮的山丘永遠是黛青色的。一行行白鷺掠過河麵和原野,梳理著被風吹亂的薄雲,俯瞰和守護著屬於它們的祥和寧靜、富足又旖旎的疆域;燕子從春天的嫩綠中呢喃穿行;大雁在一群孩子的歡呼聲中排列成大大的“一”字和“人”字,消失在秋天火紅的晚霞裏……
所有的一切,在蘭子的眼裏都是那麽新奇和美麗。
九歲的桃子要去鎮上念私塾,桂芝極力反對:村裏有私塾,張先生教得不是很好嗎?到鎮上路遠,一個女伢讓她不放心,但鄭郎中聽不進桂芝的話,執意要送桃子到鎮上念書,並放出話來:以後蘭子也到鎮上去念書。
桃子每天背著姆媽用花布縫製的書包早出晚歸,中午飯在姑媽家吃。遇上下雨落雪天,她就睡在姑媽家。耀慧沒有女兒,當鄭郎中與他們商量時,她當即就應承下來,並高興得像撿了塊寶似的。
照看弟弟再福自然而然就是蘭子的事了。
河邊是不能去玩的,姆媽多次嚴肅而鄭重地交待過。他們大多是在禾場上玩置天置地的遊戲,要不就是疊石子、捏泥菩薩,蘭子把泥菩薩捏得和擺在八仙桌上的真菩薩一模一樣。
蘭子比再福大一歲多,雖然高出他半個頭,但管不住他。
再福常常喜歡跑到泥潭裏捉泥鰍,到小溪溝裏抓螃蟹,蘭子不得不跟著去,免不了也弄得一身泥一身水。
桂芝責怪蘭子沒帶好弟弟,蘭子感到委屈。
鄭郎中曉得再福頑皮好動,好壞不做聲。
鄭郎中除了幹田地的活,常去山裏采些中草藥,為上門求醫的鄉鄰診治小病小痛。
桂芝成天忙著做飯、洗衣、喂豬,或在地裏種瓜種菜。
桃子早出晚歸用心念著書。
再福睜開眼睛就撒開腳丫子四處玩耍,蘭子成天看著這條“牛”
一家五口的日子就像流經門前的新平河一樣,歡快充實,平靜而又溫馨。
桃子讀書非常用功,每天放學回家,她幫姆媽做些家務後,才進屋攤開本子寫字或念書。再福總喜歡搗亂,有次他拿竹棍在桃子寫字的桌子上敲:“人之初,棍子抽……”一失手竹棍抽打在桃子的手背上,過了好多天才消紫。
桃子也跟蘭子和再福說些學堂裏的趣事。蘭子想念書,再福想去學堂玩。
一天早飯過後,鄭郎中和桂芝剛出門,再福就央求蘭子,說想到鎮上學堂裏去玩。蘭子關上大門,用銅鎖將門上麵兩個鐵環鎖住,再把鑰匙放在貓洞裏,壓上半塊磚,就光著腳丫牽著弟弟往鎮上跑,
學堂設在一個祠堂裏,門柱是用青石做的,大門敞開著,兩邊門凳雕的石鼓被磨得錚光發亮。
兩個小腦袋伸出屋角就看見二表哥天虎被兩個比他高一點的男孩各抓住一隻胳膊,雙腳並齊地站在天井邊。一位先生搬來一條板凳豎放在天虎前麵,揚起一根手掌厚、兩三尺長的竹板對他喊:“趴上去!”
蘭子和再福嚇得脖子往回一縮。
那兩男孩把天虎往長條板凳上一摁,先生手中竹板照著他屁股打了下去!
蘭子和再福閉上眼睛。
“叭!唉喲!叭!唉喲!”天虎的慘叫與打在他屁股上的板子聲同時傳來。
半晌沒聽到動靜,他們睜開眼睛:二表哥天虎趴在凳上一動不動,先生手上的竹板已經掉在地上,另兩個男孩在一旁傻傻地站著。
有粘稠的黃黃的東西順著天虎趴著的板凳滴在灰暗的地上。
蘭子拽上發呆的再福往姑爹肉鋪裏跑。
“姑爹,姑爹,天虎他……他……”跑在前麵的再福憋得一臉通紅。
胡昌吉見倆外甥氣喘噓噓、驚慌失措的樣子,連忙問:“天虎他哪麽啦?”
“天虎哥被……被先生打死噠!”蘭子上前補了一句。
胡昌吉顧不上與毗鄰的屠夫打聲招呼,撇下肉鋪往學堂奔去。
蘭子和再福不敢再返回去看,他們跑回家,給爹爹姆媽報信。
鄭郎中和桂芝根本就不相信蘭子和再福的話,哪有先生的板子會打死人的?何況天虎也有十三、四歲了呢。
等晚上桃子放學回來,鄭郎中和桂芝才曉得原委。
原來,天虎讀書不用功,又喜歡打架惹事,因而經常被先生用竹板打手心。昨天下午,天虎趁先生上課,偷偷地遛進了先生的睡房,將一包事先曬幹、搗成粉末的狗糞撒在先生的蚊帳頂上。先生晚上困覺熱得難受,就搖起了蒲扇,蚊帳上的狗屎也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弄得先生一身狗屎臭。
先生氣得屁眼裏冒黑煙,思來想去,也隻有天虎幹得出來!
天虎曉得第二天這頓懲罰躲不過。來學堂前,他從櫃裏偷了隻雞蛋放到書包裏,就在先生懲罰他之前,他偷偷地將雞蛋塞進了褲襠,當被摁趴在板凳上的那一刻,雞蛋被壓碎了。
鄭郎中與桂芝忍不住笑出聲來。桃子、蘭子和再福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弄不清爹爹和姆媽為什麽笑成這樣。
這兩天下大雨,桃子住在鎮上姑媽家沒回。吃完晚飯,洗淨手臉,再福不肯去自己屋裏睡覺,鬧著要姆媽講故事。他喜歡聽薛仁貴、關公和鬼怪狐仙的故事,可是蘭子不喜歡。
“再福,等明年開春你和蘭子一起讀書吧,先生會講好多好多故事呢!”鄭郎中說。
“我怕先生的板子打!”再福噘著嘴巴趴在桂芝坐著的椅子背上。
“我崽伢子這麽乖哪麽會挨板子打呢,你看你姐姐就冇挨過先生的板子吧?”桂芝側過身,拉再福坐在自己的腿上。
蘭子想讀書,還想跟小舅媽學繡花。
到第三天還不見晴。天快黑時,桃子回來了。她把鬥笠蓑衣丟在堂屋中央,一臉淚水地跑進灶屋。鄭郎中和桂芝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急忙圍上來問究竟。
“王先生今天上午被人打死噠!”
“是哪個王先生?”鄭郎中追問一句。
“就是前兩天打天虎哥的那個王先生。”桃子停住哭聲,說。
“是天龍打的?”桂芝愣住了。
“不是,是縣上來的警察。王先生正在給我們上課,他們衝進學堂要捉他。王先生從後門跑出去,剛跑到後山塘堤上,就被他們用槍打死噠……”桃子哭得很傷心。
蘭子聽說打死了人,嚇得早早地鑽進被窩。她做了一個夢,早晨醒來記不清夢裏的情形,隻覺得心裏害怕。
接下來一段時間,從各地的傳聞讓新平河畔的這個小村泛起了波瀾,也給鄭郎中一家帶來了隱隱不安。
村西頭祠堂裏開私塾的張老先生在縣城裏謀事的兒子被捉了,河對麵賀家畈也捉了三個人。據說湖洲那邊還打死了不少人呢!這讓說的和聽的後脖子都發涼。
張老先生兒子捉走的當天下午,鄭郎中被請了去,給高燒不退、躺在床上說胡話的張老先生看病。鄭郎中為他把了脈,開了幾付中藥處方,對他家人說,這是氣鬱不暢、濕熱攻心,吃了藥後好生調養,沒什麽大礙。天色漸黑時,鄭郎中告辭往家裏趕。
剛走上官道,鄭郎中遇見三個挑木桶的人坐在路邊歇息。他認出其中一位後生是鎮上桐油店裏的夥計,打了聲招呼:“從哪裏收桐油來啊?”
這夥計也認出了鄭郎中,起身把鄭郎中拉到一邊小聲地說:“我前天在那邊看到你家耀敏噠!”
“你冇看錯吧?”鄭郎中既興奮又緊張。
“冇看錯,冇看錯,前些年她在鎮上念書時我就認得。”這夥計說完,還補了句:“穿的是那邊的衣服,剪的短頭發,她還看了我一眼呢!”
“老弟,求你莫將這事對別人說,好啵?”鄭郎中使勁地抓住這夥計的一隻手,硬生生地將一塊銀元塞在他的手心裏。
鄭郎中沒聽清楚那夥計是如何答應他的,他腦殼裏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