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苦寒 第二節
嶽母斜坐在床邊給蘭子換尿布,聽見門響,說了聲:“快把門關上。”她熟練地將蘭子瘦小的身子和發紅的手腳用棉片包好,再用布帶不緊不鬆紮牢,輕輕地放進被窩裏。產婦是見不得一絲生風的,尤其是像桂枝這樣剛生嫩毛毛的女人。
鄭郎中躡手躡腳走到床邊,深情地看了一眼婆娘,就將采買的東西和見到姐夫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當他轉眼去看蘭子時,蘭子正睜著一雙眼睛看著他呢。鄭郎中想去摸摸蘭子通紅的小臉,卻被嶽母在手背上拍了一下,他縮回手,笑著出了屋。
桃子從籮筐裏沒翻出能現吃的東西,就扯開那段蘭草花布,頂在頭上在禾場裏瘋跑:“哦哦,我做花衣服穿囉!”
一群小把戲跟在後麵。布頭貼著地麵飄拂著,如山坡上那成片的豌豆花在清風中搖曳。
吃完中午飯,鄭郎中就招呼桂林:“下午我們還要推一擔穀呢,十桌客,隻怕缸裏的米不夠。”
桂林隨即起身,隨姐夫來到上了鎖的後廂房。後廂房裏堆了些農具,進門左手伴牆擺放著一對花色各異,但大小相同的青花瓷罐,靠裏麵牆是一個長寬六、七尺,用青磚擱起的齊胸高的大穀倉。
“姐夫,這裏還有十幾擔穀吧?”桂林看到木櫃裏的稻穀估計著。
“十二、三擔是有的,再賣掉七、八擔,呷到新穀出來冇問題。”鄭郎中腦殼伸進穀櫃裏,雙手將稻穀使勁地往撮箕裏扒。
“你今年穀夠呷麽?”鄭郎中直起身子,端起滿滿一撮箕穀倒在籮筐裏,問他。“夠呢,夠呢。年前湖販子來,賣出了十擔穀,可能哥哥還偷賣了些。”桂林聲音放低了,似乎擔心第三個人聽見。
“哦。”鄭郎中曉得大舅佬閑時好打牌,但幹田裏地裏的活是把好手。嶽老子脾氣臭,嶽母心慈,大舅子口袋若是沒錢了,他就悄悄地找到老娘:手板心朝上。雲秀雖然嫁過來不到半年,多少也曉得一二,背地裏難免有些微辭。
禾場西邊一間單獨的房子裏。一扇大門,四扇窗戶,通明透亮。這房子除了放置架丈五長的水車外,就是舂米用的石臼和一架椎子、一架風車,再沒擺其它雜物。地上是一片黃白色,這是糠頭碎米的傑作。
鄭郎中和桂林聯手托起一籮筐穀往椎子裏倒。這椎子形狀像磨,隻不過它是用一寸見方,寬有三分厚的竹板層層排列做成的,上方是用青篾織成圓鬥,稻穀就從這鬥裏漏到椎裏。
桂林一手握住椎子的木柄推動椎子。他個頭高大,手臂也長,加之這椎子要比磨豆腐的石磨鬆了許多,所以推起來仿佛沒費什麽勁。
隻推幾個圈,穀殼和米粒就“劈嚦啪啦”掉在事先放置的大盤箕裏。
“姐夫,明天擺十桌酒席夠不?”桂林側過臉問。
“應該夠噠。”婆娘家近親也就十幾戶,遠點稍偏的親戚都沒報信。鄭郎中想了想說。
“那要是賀家畈那邊的人得到信,過來了哪麽辦?”桂林問。
正說著,大舅子桂柏闖了進來,穿件短領對襟襖子,褲腳一隻長一隻短,圓口布鞋沾有泥巴,衣服斜搭在肩上。看這模樣是趕遠路來的。
“姐夫,在推穀呢!”桂柏衝鄭郎中笑笑。
“快推完噠,正好你來幫幫忙,一起衝兌臼。”鄭郎中說著就準備移動風車。
桂柏趕忙過去抬起風車另一頭,將風車放在椎子旁邊。
“哥,你到哪去噠?”桂林甕聲甕氣地問了一聲桂柏。
“噢,我到賀家畈去噠一趟,賀胖子他們說明天也要來喝三朝酒呢。”桂柏對姐夫說,也算是回了弟弟桂林的話。
“隻怕他們來了桌席擺不下呢。”鄭郎中的話語並沒有感激桂柏的意思,倒是有點怪他不該去那邊幫他請客。
“既然是這樣,就開兩席,隻是要多借幾個鍋子。”桂林說。
“明日一天光,要宗秋去鎮上胡姑爹那再剁二十斤肉,要天龍送下來。”鄭郎中說。宗秋是桂柏的大兒子,已經九歲,在鎮上讀私塾,胡昌吉的大兒子胡天龍,他是認得的。
三人配合用風車把穀殼和米粒分選出來,又在兌臼裏將米碾熟,裝進籮筐。
桂林手挽著籮筐的繩子掂量了一下,說:“姐夫,你這一擔穀不止打七十斤米呢!”
那邊喊“呷飯噠”,他們拍打了一頭一身的細糠,將滿滿一籮筐棱角分明,圓潤光滑白裏透亮的米粒抬到堂屋一角,用鬥笠蓋好。
桂林婆娘早已將盆熱水放在大門的台階上,一條擦臉手巾搭在木盆邊。
等嶽母服侍桂芝吃完,大家就圍坐在八仙桌開始吃飯。有醬紅色的臘肉,有焦黃的糍粑魚,還有青菜蘿卜豆腐湯。這都是桂柏婆娘的手藝。
鄭郎中從酒壇裏給倆舅子吊了兩杯穀酒,見桌上沒有雞肉,又從鼎鍋裏盛了一碗雞肉端上來。
嶽母說:“留著給桂芝呷啊!”
“明天再燉,呷新鮮的更好些。”鄭郎中說完也端起飯碗坐在條凳上吃起來。
桃子和外婆在一起,雙腳跪在條凳上夾菜。當她從雞肉碗裏夾起一根雞腸時,卻被大舅桂柏一筷子截住。
“桃子,這個你不能呷,呷了以後你不會打算盤呢!”
桃子望望外婆,外婆點頭“嗯”,桃子鬆了筷子。
桂柏婆娘盯了桂柏一眼:“快喝你的酒,爺老子帶了一天寶兒,回去晚了又要罵人的。”
桂林婆娘抿著嘴巴想笑,看了婆婆一眼,又低下頭吃飯。
大家擱下碗筷,商量了一會明天的事,嶽母他們和桂芝打了個招呼就回去了。
桃子坐在火塘邊,歪著腦殼眼皮在打架。火塘裏燃燒過的樹棍還冒著火星,烤得桃子小圓臉滾燙的。
鄭郎中抱起桃子放在床邊上躺著,幫她洗完手腳,婆娘用腳撩開被子一角,就讓她睡在床裏邊。
正當鄭郎中把熱水倒進澡盆準備洗澡時,隻聽見堂屋外有人敲門。他以為是有人上門求診,連忙套上長褲、披上褂子,提著油燈開門。門一打開,立即就衝進來幾個漢子一把將他架住,其中一個人伸出雙漆黑的手在鄭郎中臉上一頓塗抹,等鄭郎中回過神來,堂屋裏一片哄笑。
桂芝曉得是幫“打喜”後生來了,忙欠著身子招呼他們。當看到丈夫塗得像黑貓咪一樣的臉,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熱了菜、喝了酒、抽了煙、說了陣閑話,他們才散去。
等鄭郎中洗漱完上床時,已經雞叫頭遍。
照例是在房前階級下一溜架上三塊青磚,上麵穩穩當當擱著從鄉鄰家借來的菜鍋子,一幫男女正在往鍋底添柴火,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
婆娘桂芝坐在床前一把有扶手的椅子上和大姐耀慧拉家常,椅子上墊著塊厚厚的棉墊,她臉上比昨天明顯紅潤了很多。
“姐,天龍現在冇讀書做些麽哩呀?”桂芝問。
“有時候幫他爹殺豬呢!”大姐耀慧回答著,話鋒一轉:“唉,耀敏走噠快一年了吧,也冇個音信,不曉得現在何處、好不?”
就在她們都沉默時,來喝“三朝”酒的客人們一波一波地湧進來。
桂芝從床上抱起蘭子,蘭子睜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看著這些一張張陌生的笑臉和一張一合大小不一的嘴巴。
鄭郎中在堂屋裏招待客人,除了西廂房和妹妹耀敏的房間外,其它房間都擺滿了桌席。眾人按長幼輩份推讓一番坐定後,鞭炮一響就算開席了。
滿滿的一鍋子菜被八雙筷子攪動著。掀開覆蓋在上麵的白豆腐,是粉絲、白菜,再就是八坨二兩重、半精半肥的豬肉。今天桌子上與別家辦酒席不同的是多了一盤糯米刺圓和一碗黃花燉雞。
鄭郎中到各桌上打過招呼,擠出堂屋來到禾場上,望著這晴朗的天空,然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一群燕子嘰嘰喳喳從頭頂掠過,箭一般地射入剛剛泛綠的田野裏。
蘭子滿周歲後的第五天就能丟手走幾步路了。
桂芝手臂勾著木桶從池塘洗完衣服回來,看見桃子牽著蘭子在禾場裏學步。禾場是用石灰交黃土夯實了的,不像泥巴禾場,下雨後一腳一個坑。蘭子見到姆媽,“咯咯”地笑著,伸出蓮藕般的小手,搖搖晃晃地向桂芝懷裏撲去。桂芝放下木桶棒槌,快走幾步蹲下身子,雙手把蘭子摟在懷裏。蘭子奶聲奶氣地叫了聲“姆媽!”
“桃子,你牽好妹妹,就在禾場玩噢!”桂芝親了兩下蘭子胖嘟嘟的小臉,她眉心用朱砂點的痣還隱若隱現。
在竹篙上晾曬好衣服,桂芝就進屋開始淘米煮飯。
突然,桂芝感到一陣陣的惡心,想吐又吐不出來。幹嘔的聲音被帶妹妹在外麵玩的桃子聽到了,連忙抱著蘭子進來。
“姆媽,你生病噠?”桃子把妹妹放進木枷欄裏,望著桂芝問。
桂芝用手抹了抹嘴巴,又用衣袖擦去剛才幹嘔時溢出來的眼淚水,笑著說:“姆媽冇生病呢!”
“姆媽,你歇會,我來煮飯。”桃子往灶膛裏塞柴。
桂芝到後園裏摘菜進屋,正好飯煮開了鍋,桃子拿著銅飯勺在鼎鍋裏攪動。“姆媽,要瀝米湯噠!”桃子被鼎鍋裏騰起的熱氣熏得睜不開眼睛。
桂芝順手將一把小椅子放倒,提起鼎鍋,蓋好鍋蓋,擱在椅子的上麵兩條腿上。
桃子遞給桂芝一塊抹布,彎下腰將一個大瓦缽放在椅子下麵兩條腿中間。
比乳汁還濃還白的米湯流淌下來,轉眼間,就盛滿一缽子。
桂芝用力晃動鼎鍋,掛在鐵鉤上去,再添兩把火,飯就熟了。
“你別端,讓我來。”桃子縮回手,蹲在火塘邊繼續燒火煮飯,桂芝用抹布托住缽子,將它放在桌上,又在糖罐子裏挑了幾勺紅糖進去,稍一攪動,白白的米湯便成了醬紅色。
蘭子捧著竹碗在枷欄裏“吧嗒吧嗒”喝著米湯,桃子的碗就見了底,眼睛望著桌上的缽子。“那給你爹呷,好啵?”桂芝說。“嗯。”桃子點頭。
鄭郎中從地裏勞作回來,一進屋,桃子就捧起缽子,端到他麵前:“爹爹,快呷米湯,好甜!”
蘭子也跟著說:“甜!”
鄭郎中接過桃子手裏的缽子,喝了一口。
“真是甜呢,桃子,你還要不?”
桃子搖搖頭。
鄭郎中從枷欄裏抱起蘭子,整理了一下薄尿片,用胡子紮得蘭子腦殼兩邊擺。
“爹爹,姆媽生病噠!”桃子說,“剛剛我看見她嘔噠。”
“真的?”鄭郎中抱著蘭子走到婆娘的身後,問。
桂芝背對著他切蘿卜絲,頭也沒回:“隻怕是有噠。”
“隻怕是有噠?要不我們今晚上再添一把火?”鄭郎中興奮地低著頭在婆娘的耳垂上輕輕地咬了一下。桂芝用肩膀頂開鄭郎中的腦殼,轉過臉來,含笑瞪了他一眼:“又冇正經!”
這晚,他們早早地梳洗後就上了床。等桃子和躺在搖籃裏的蘭子睡著,鄭郎中就急不可耐地爬到婆娘睡的那頭。隨即,夏布蚊帳隨著床架一起晃動,就像糊在窗欞上那被風吹裂的白紙條一樣,伴有某種無法模仿的聲響。
直到鄭郎中和他婆娘再一次喘息,一切才歸於平靜。
每天,蘭子總是被桃子牽著背著,在自家門前屋後玩,或是到外婆家與表哥表弟一起玩。
到外婆家隻有裏多地,繞過門前的塘壩,還要爬上一個小山嘴。山嘴上有座用青磚砌的土地廟,土地廟雖然隻有半張桌子大小,可住在裏麵的土地神喜歡嚇唬細伢子,常讓細伢子生病。每次快到山嘴時,桃子心裏總有點害怕,她蹲下來,把背上的蘭子抱在胸前,一路小跑,活像隻叼著老鼠的小貓。
桃子又帶著蘭子來到外婆家的禾場上,大舅的小兒子宗保搶蘭子手裏一隻用棉線係著的紅蜻蜓。這是桃子用小竹枝彎成圓圈,綁在木棍上,粘滿蜘蛛絲後好不容易才網著的紅蜻蜓。蘭子不肯,宗保就一手抓在蘭子的臉上。蘭子大哭起來,桃子見狀扯開宗保,哪曉得宗保發賴耍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外公扛著鋤頭從地頭回來,見宗保坐在地上哭,“嘭”的一聲將鋤頭往地上一杵:“你這個稗子,哪麽敢打宗保?還不快給我滾走!”
“是哥哥搶我的蜻蜓!”蘭子抽泣地望著外公。
“你這個稗子也有蠻拐!”外公又罵了一句蘭子。
外婆出門瞪了外公一眼:“細伢子逗逗打打有麽哩事呢!桃子,快帶妹妹進屋來玩,天要下雨了。”
桃子裝著沒聽見,彎下腰,背起蘭子往家裏跑。
到家門時,桃子放下妹妹,她用袖子擦幹蘭子臉上的雨水,說:“這事你莫告訴姆媽呀!”
蘭子似懂非懂地點了一下頭。
鄭郎中給人治病回來,看見桃子、蘭子一邊一個坐在大門兩側的門凳上,像一對被雨澆透的小石獅子。
兩尺高的門墩,蘭子一雙腳踮不到地,交叉懸著。鄭郎中伸手去抱她,發現蘭子臉上有被撓傷的痕跡,責問桃子:“你打噠妹妹?”
“是宗保哥哥打的。”蘭子說,“宗保哥哥要我的蜻蜓,我不給他,他就打我,外公還罵噠我們!”蘭子說。
桃子的眼淚猶如屋簷水,一串串往下滴。
鄭郎中什麽話都沒說,一手夾一個進了屋。
從這以後,桃子很少帶蘭子去外婆家玩了,她們跟著桂芝到地裏摘豌豆,到菜園裏摘菜,再就是采些野花編草帽,將天星草扯開,預測明天是下雨還是出太陽……
收割完稻穀不久就是收芝麻、黃豆,這時的桂芝已經擔不起那鬆蓬蓬的芝麻杆了。
冬後的一天早上,縮在被窩裏的桃子和蘭子聽到那邊姆媽睡的屋子傳來嬰兒的哭叫和進進出出的腳步聲。
等桃子為蘭子穿好衣褲,禾場上已經響起了鞭炮聲,響了好久好久,比過年時還要響得久。她們的耳朵都被自己捂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