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苦寒 第一節
大清早鄭郎中就起床了。他首先從缸裏添了一壺水掛在灶房的鐵鉤上,用葉子柴引燃火,再往灶裏塞些經得燒的幹樹棍。一時柴塞多了,灶裏隻冒煙,不見火。鄭郎中操起火鉗在裏麵掏了掏,然後一口氣吹去,“呼”的一聲,火苗就竄了上來。
收拾完昨晚零亂撒在桌上的碗筷,估摸著婆娘醒了。鄭郎中提起被熏得像黑葫蘆樣的銅壺,銅壺提手被火苗燎得發燙,鄭郎中也懶得去找抹布,“唷唷”著兩隻手輪流提著往小木盆裏注水。
丟進一塊洗得發白的羅布手巾,鄭郎中端著木盆進了睡房。
桃子自己穿好了衣褲,正伸著一對白嫩的小腳丫,在床踏腳板上套弄沾有泥星子的布鞋。桂芝惺忪的眼睛裏有幾條血絲,但臉色比昨晚明顯好多了。鄭郎中擰幹羅布手巾,用一隻手在木盆裏沾了些熱水,抹在婆娘的臉上。
“桂芝,昨晚睡覺我的腳冇踢到你吧?”
溫熱的羅布手巾從她臉上擦過,“冇呢,冇呢!”
站在床邊的桃子嘟著小嘴對欠著身子的桂芝說:“姆媽,昨晚上妹妹踢噠我呢!”
“哪個叫你睡覺把腦殼縮到被窩裏去的?以後妹妹打屁給你呷!”鄭郎中搶在婆娘前麵說,就勢也給桃子擦了一把臉。
熱了剩菜剩飯,煨好雞湯,服侍完婆娘和桃子吃完後,鄭郎中又急火急燎地熱豬潲,他聽到兩隻已有五十來斤的操子豬在豬欄裏“嗷嗷”地叫喚。
忙完這些,鄭郎中來到雜屋,拿起扁桶蓋上一掛千子鞭。這是前幾天買的,準備等婆娘生了後去爹娘墳上報喜用的。正當他轉身出門時又猶豫了,爹一直盼個孫伢崽傳宗接代繼承香火,可婆娘又生個稗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喜”還是不報罷。
鄭郎中他爹也是個郎中,醫術不錯,隻是心事重,摳了點。兒子比老子仗義,讀了幾年私塾後就跟老子學醫做郎中,診治頭痛發熱、跌打損傷、蟲叮蛇咬之類,他已不在老子之下。加上他為人和善,不論是落雪打霜、深更半夜,隻要有人上門來請,就立馬起身出門,遇到家境貧寒沒錢的,藥費也就全免了。所以,在外麵,兒子比老子的聲譽還略高一籌。
坐在門檻上悶頭抽著旱煙,鄭郎中心裏有絲愧疚。
結婚四年,婆娘的肚皮絲紋不動。爹成天唉聲歎氣,打雞罵狗。因為是爹作主娶桂芝做的兒媳婦,加之她家又是村上的張姓大戶,所以對她和她娘家人從沒有過違的言辭,隻是常借機罵兒子沒卵用。直到婆娘吃了幾籮筐中藥後,肚子才慢慢凸起來。
婆娘臨產的那一天,恰逢爹外出行醫。他剛回到村口,就得知桂芝生了,也沒來得及問是男是女,轉身就去鎮上剁了兩斤豬肉,買了一掛千子鞭炮。
就在他正要點鞭炮時,看見親家母低著頭從大門出來,臉上沒一點喜色。一看這架勢,他一把將鞭炮甩在禾場邊水溝裏,將肉摜在地上。
前年春上,老郎中去村西頭私塾張先生家喝他孫子的“三朝”酒,不知是在酒桌上慪了誰的氣,他紅臉關公樣回到家裏,拿上竹簍和鐵栽耙就出門了。他當天晚上沒回來,第二天仍沒音訊。直到第三天早上鄭郎中才真急了,幫人看病從沒有在外過兩夜的,莫不會?鄭郎中想到這裏有些害怕,就約上桂芝本家的幾位叔侄,一同上山去尋找。
路上碰到一個放牛的老伯說,前天下午好像看見老郎中是往鷹婆嘴方向去了。他們又轉向往鷹婆嘴去找。
直到天要快斷黑時,有人發現半山高坎下蓬亂的灌木叢上懸著竹簍。眾人急忙順坡而下,在一片尺多深的雜草中,老郎中平臥著,臉上還有被野物撕咬過的痕跡……
鄭郎中想不下去了,為這事,大姐一直還在記恨自己和桂芝。
走進堂屋,鄭郎中不敢抬頭,他怕看到堂屋北牆上的家神牌位,上麵掛著爹娘的畫像。
“桂芝,我到鎮上去了啊!”鄭郎中走到婆娘的床前說,“等會你姆媽就會過來的。”
“明天細伢崽過三朝,莫忘記請姐姐、姐夫。”桂芝細聲地叮囑丈夫。
“嗯。”鄭郎中心想這還能忘記得?姐夫在鎮上做屠夫,等會還要到他那裏剁些豬肉呢!
就在鄭郎中準備出門時,嶽母在桂芝兩個弟媳的攙扶下進了屋。
“噢噢,姆媽來了,坐、坐!”鄭郎中退了兩步,端來椅子給嶽母坐,嶽母這時已坐在床沿上,一邊握著女兒伸出來的手,一邊瞅著睡在床彎裏的小外孫女。
“耀民哥,給細伢崽取名字了嗎?”弟媳問。
“取了,取了,叫蘭子!”鄭郎中端來兩杯茶,應承著。
顧不得她們之間的談話,鄭郎中對嶽母和舅母子說:“姆媽,你們坐哈,我要到鎮上去一趟!
桃子從大舅媽腿上溜下來:“我也要去!”
嶽母忙將桃子的手牽住:“乖崽,你莫去,你爹有事,一會兒就回。”並揚揚手:“耀民你快去吧,家裏的事我們來幫襯!”
走出自家的田埂路不到半裏地,就是大路了。大路有六、七尺寬,麵上鋪墊的是河沙卵石,這些河沙卵石都是各保甲派工,在秋後枯水時從新平河裏挑上來的。大路往南可達省府,沿著新平河往西,再往北七、八十裏地就到了縣城。大家習慣稱這條大路叫“官道”
去年夏天,鄭郎中親眼目睹了好多騾馬馱著炮車和扛槍的士兵從這“官道”上向北開進,那陣勢好威武壯觀呢!
鄭郎中挑著一擔空籮筐走出了四、五裏地,感覺布鞋裏進了沙子,他蹲下來將兩隻鞋裏的沙子倒掉,哪曉得一隻腳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四腳朝天。一顆大卵石剛好挺在他的屁眼縫裏,痛得他咧著嘴巴“嗷嗷”直叫喚。
“這娘賣X的路是好走,天晴沒有灰,下雨沒有泥,就是沙子容易進鞋裏!”鄭郎中自言自語罵完,揉了揉痛處,擔起籮筐繼續趕路。
平涼鎮坐落在新平河的南岸有六、七百年了。一座離水麵將近兩丈高的三墩石橋連接“官道”,靠河邊聚居著千多戶人家,是方圓幾十裏最大的鎮子。鎮子中央是一條寬丈餘、長百十丈的青石街麵,街麵兩邊是連成一排的木板門,塗得黃澄澄桐油的門裏是洋布店、雜貨店、米店、銅匠鋪、鐵匠鋪、肉鋪,另有幾條交叉的小街可通四周村落。在洋布店旁邊就有條岔道直通河邊,河邊有座用大塊麻石砌成的碼頭,平日裏桅杆林立、貨堆成山、熱鬧非常,據說汽劃子、小火輪也常光顧這裏。它上通省府,下抵漢口,四通八達。在這登船下船的,大都是些穿長衫戴禮帽有派頭、有身份的人。
鄭郎中走進洋布店,一眼瞄中了橫擱在櫃台上的一匹白底蘭花布。門外映入的亮光讓布上的蘭花顯得十分鮮活。
“鄭郎中啊,想扯幾尺花布?”店老板熱情地招呼著。
“噢噢!”鄭郎中笑著點了一下頭,他想給蘭子做床搖窩被麵,再給桃子做件罩衣。鄭郎中從沒有買過布頭線尾,他心裏盤算也隻是個大概,就多不就少。
“劉老板,幫我扯六尺花布吧!”
“哦,好嘞!”劉老板熟練地攤開布匹,拿出一根兩尺長的木尺,在平整的蘭花布邊沿量了三下。劉老板並不急於下剪刀,他停頓片刻,再多移出半寸。當他用眼睛餘光發現鄭郎中正盯在尺子上時,才剪出一道布口,兩手一撕,“吱”的一聲,六尺花布飄了起來。
疊好、包好、紮好。
一手接錢,一手接貨,兩個人相視一笑。
“你慢走!”
“謝謝哈!”
所需的東西備得差不多了,鄭郎中才挑著擔子來到靠北麵第二家肉鋪。姐夫胡昌吉正在油沙石上磨著那把割肉的尖刀,見到舅佬肩上那擔吃貨就明白了。
“嘿嘿,你婆娘生噠?”
“生噠。”
“生噠個帶把的?”
“生噠個稗子!”鄭郎中並沒覺得沒底氣,反而提高了嗓門。
這下反倒弄得胡昌吉有點不好意思。雖說自己生了三個兒子,可一個比一個傷腦筋,時不時還讓自己提上兩斤肉上別人家賠理道歉。
“明天請三朝客,想請你和姐去喝杯酒。”
大姐夫把尖刀放在屠凳上,雙手在油光發亮的圍裙布上擦擦,接過鄭郎中遞上的煙絲和卷紙,“我隻怕走不開,你姐去。”
“那要姐帶仨外甥一起來啊。”鄭郎中補了一句。大姐夫用手摸了一下長在橫肉上的絡腮胡說:“隨他們呢!”
鄭郎中在姐夫屠凳上砍了半邊新鮮豬肉,再在兩個籮筐裏勻了勻重量,一擔挑起,不到半個時辰就趕到了家裏。
禾場上,桃子與一群小把戲玩耍,見爹爹挑著一擔滿滿的家夥回來,上前攀住籮筐,屁顛屁顛跟著進了堂屋。不等爹爹卸下擔子,她手就伸進去翻騰起來。
“姐夫回來了!”桂芝的二弟桂林正在推著石磨,見鄭郎中采買家夥回來,回頭打了聲招呼。
“勞煩你了哈。桂柏呢?”鄭郎中打趣地應了一句,問大舅佬。
坐在石磨邊上用長把銅飯勺往磨眼裏添黃豆的桂林婆娘雲秀說:“隻怕又是打骨牌去噠。”
話冷冷的。鄭郎中看出桂林對雲秀一臉的不高興。
鄭郎中沒做聲進了東屋,桂林橫了雲秀一眼:“你看見我哥打骨牌去噠?”
雲秀聽出丈夫話中帶“衝”,未再做聲,隻是機械地往磨眼裏添料。
推磨是個要耐力的活。桂林雙手握著木把一仰一撲地推著,雲秀手執銅勺半勺水半勺黃豆往磨眼裏“喂”,隻有磨盤轉動和白白的豆漿從石磨四周滴落盆中的聲音。氣氛有些沉悶。
“搞這事還是女的舒服啊!”
雲秀抬頭看到丈夫一臉的詭笑,曉得他話裏有話。
“你怕累就莫做男人唦!”雲秀嘴巴往上翹了一下,說。她看到丈夫那張年輕的臉和強壯的身板及裸露在短衫外那兩條粗壯的胳膊,臉頰飛出兩片紅雲。
“水燒開噠,磨完噠麽?”桂柏的婆娘在灶屋裏衝堂屋裏喊。
“快噠!快噠!”雲秀答道。桂林聽到婆娘的銅勺觸及桶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