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
采之聊把玩,慨彼服媚情。
一笑謝東皇,榮枯無定形。
—— 張綸英《蘭草》
楔 子
從羅霄山脈北麓石縫裏滲出的泉水,順著山勢潺潺地往山下流去,它沿途匯集眾多的小溪,漸漸地形成了一條清澈的、有波有浪的河流。
小河再次跌入陡峭穀底的時候,就已經進入了新平縣境。急湍的河水逐漸平緩下來,蜿蜒迴轉在丘陵之中那狹窄肥沃的原野上。人們根據它流經的地域與姿態,稱之為“新平河”。碧玉般平靜的河麵像是被剛剛擦拭過的鏡麵。它的婉約與飄逸如輕纏在頭上的絲帕,也像是一匹上漿晾曬在秋日禾場上的夏布。
平塘村坐落在新平河北麵的山坳裏,居住的百十戶人家中大多是張姓。村子南麵有口東西走向的橢圓形池塘,池塘三麵是一片開闊的農田,有七、八百畝。這在江南丘陵地帶很少見。一些雜姓人家大都散住在山坳外的周邊。住在東頭山嘴處的鄭家就是後遷此地的雜姓戶。
說是後遷,算上鄭耀民也有四代了。鄭耀民的太爺原是山那邊江西一位有名的郎中,為何遷來平塘村已經無法考證。鄭家雖然三代單傳,但“郎中”還是得以延續下來。從東邊山裏走出山嘴,就能看到鄭家這一棟大聯九間、青磚到頂、石灰粉刷、被人稱為“白屋”的房子。周邊數十裏地,說起“白屋”裏的“鄭郎中”,沒有人不曉得的。
這天,鄭郎中天還沒亮就起了床。他從缸裏舀瓢涼水倒進小木盆裏洗完臉,見婆娘和桃子還在熟睡中,就輕輕地提起燈盞往堂屋裏去。當他係好草鞋帶,準備起身時,不小心將掛在牆縫木紮上的燈盞碰得“啪”地摔在地上,剛才那一丁點昏黃,頓時變成一團漆黑。
“他爹,麽哩響呀?”婆娘桂芝醒了。
“冇事呢,可能是木紮子鬆噠,摔破了燈盞!”鄭郎中聽見婆娘急促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回應了一聲。
“鍋裏蒸著發糕,記得拿啊!”婆娘聲音也低了些。
“嗯。”
鄭郎中紮好包頭的長帕,將幾坨用大麻樹葉包裹的發糕放在背簍裏,取下掛在泥牆縫中的鐵栽耙,“吱呀”一聲關上堂屋的大門,走下台階。
禾場被露水灑得濕漉漉的,泥不沾腳,踩上去有種軟綿綿很舒服的感覺。鄭郎中抬頭遠遠望去,四周還是一片灰暗。四月的山間田野,常是整天雲遮霧罩。他揉了揉眼睛,有點畏寒地將雙手相互往棉衣袖筒一插,探著腳,消失在這灰蒙蒙的帷幔之中。唯有遠處的幾聲狗叫,打破了山村的寧靜。
雲連山是方圓百裏最高最大的山,也是鄭郎中常去采藥的地方。二十幾裏的山路,一個多時辰就到了。太陽還在穀底,霧氣卻被驅散了不少。鄭郎中看見山腳下那半鬥田裏有人站在耙犁上耙田,黃牯牛鼻子裏不停地噴出兩道熱氣。
“老哥,你的田耙得好平整呀!”
“噢噢,是鄭郎中啊,這麽早就上山采藥?”
“是呢,是呢,禾插完了,趁閑來采些草藥。”鄭郎中並沒停住腳,邊說邊往前趕。有些草藥是要在露水中采的,等太陽一出來,那藥性就要差許多。
鄭郎中用袖子揩去額頭上冒出的細汗,扶了扶纏在頭上有些鬆動的黑色長帕,攀上散落著碎石的陡坡。隨即,整個世界呈現著無邊的綠色。
當太陽爬上山頂,鄭郎中已經翻過了月光岩,他順著樵夫踩出的小路趕到仙人廟。說是廟,其實隻有半間破房子,何時破敗的不曉得,但從長滿青苔的、光滑的青石階級,可以看得出它曾經有過很旺的香火。
鄭郎中在一塊稍微幹燥的石板上坐下,取下竹簍,掏出煙袋裏的煙絲和事先裁剪好的白紙,看著裝滿藥材的竹簍漫不經心地卷好一根。他用舌頭一舔,叼在嘴上。等摸出“洋火”點煙時,可怎麽也劃不著。是不是受潮了?他放在嘴邊哈了一口氣,還是不行。他有些沮喪,將煙卷塞進煙袋。就在他側身把煙袋放入棉襖口袋時,感覺有一股濃烈檀香氣味從殘破的廟門處飄繞而來,直撲他的鼻孔!
莫名的不安朝鄭郎中襲來。他迅速從石板上彈起,背起竹簍沿著來時的山路往回趕。
已經是晌午,太陽的臉由彤紅變成鵝黃色,又從鵝黃色變成慘白,慘白得有些嚇人。
鄭郎中感覺肚子餓了,他取出大麻樹葉包裹著的發糕,右手在褲腿上擦了擦,抓起發糕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爬過山坳就可以看見緩緩流淌的新平河了。鄭郎中家的白牆壁在灰褐色的村子裏特別顯眼,從山衝裏出來,隻要看見這白屋,才算出了山。
鄭郎中抄近路鑽進一條被山洪衝刷而成的山溝裏。兩邊的樹枝瘋狂地伸展著綠葉,將整個山溝遮掩得密不透風。他貓著腰,一邊用手撥開擋在前麵的橫枝蔓藤,一邊用腳試探著往前行走。毛絨絨的嫩葉拂在臉上癢癢的,樹枝掃在竹簍上,發出“叭叭”的響聲。
“上山容易,下山難啊!”鄭郎中稍一分神,腳下一滑,整個人跌坐在光禿禿的紅粉石地上,像坐溜溜板,把鄭郎中梭出了丈把遠。就在他驚魂未定的時候,發現攀扯的樹根邊,有一蓬肆意開放的蘭草花。
翠綠肥碩的葉子,白嫩泛紅的莖,蛋黃的花瓣,淺紫的花蕊,鬱濃的芳香彌漫在山溝那繁茂的雜草和樹叢之中。
鄭郎中從竹簍裏取出鐵栽耙,小心翼翼地扒開蘭草花四周的鬆土,生怕傷著它的根須。他捧著粘連濕潤泥土的蘭草花,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後用包過發糕的大麻樹葉將它根部包裹起來,再輕輕地將它放進竹簍裏。
當他快步踏上新平河的石拱橋時,猛然發覺河水裏倒映著一朵巨大的、紅彤彤的火燒雲。這石拱橋橫跨在河麵的最窄處,河岸成括號形的河麵像什麽?鄭郎中猛然覺得它像自己婆娘凸起的肚子!
這時的鄭郎中小跑起來。露在簍子外麵的草藥尖尖一顛一顛地左右晃動。他顧不得到河邊洗淨草藥根上的沙土,筆直朝家裏奔去。
剛邁上大門青石台階,隻見一盆猩紅的水潑撒過來,在台階邊上的堰潭裏,濺起一灘暗褐色水花。
鄭郎中愣住了,潑水的是 接生婆張姓幺娭毑。
“耀民,你婆娘生了個稗子!” (注:稗子係雜生在禾苗之中草本植物,與禾苗爭肥結籽不能食用,當地對女孩子的貶稱)
“噢噢,好啊,好啊!”鄭郎中連忙放下竹簍,跨進大門。
幺娭毑覺得剛才說的話似乎不太妥帖,趕忙改口說:“耀民,恭喜你以後有酒喝呀!”
“同喜,同喜,幺娭毑,把您老人家呷虧噠!”
四歲的女兒桃子聽見爹的聲音,從東屋裏跑出來,她扯住鄭郎中的褲腳:“爹爹,姆媽生了一個妹妹!”
“乖崽,以後你要帶妹妹一起玩噢!”
“嗯,我以後有伴玩囉!”
鄭郎中牽著桃子走進屋裏,幺娭毑洗完手也跟著走了進來。
婆娘頭上纏著厚厚的頭巾躺在床上,因為虛脫,臉色有些發白。她微睜著眼睛,嘴角動了一下,沒說話。
“桂芝,你現在感覺如何?”鄭郎中湊上前去,伸著脖子離婆娘尺把遠,關切地問道。
婆娘輕輕地點了點頭,側臉望了望躺在床裏頭被包得嚴嚴實實、隻露出猴樣、皺紋巴巴小臉的嫩毛毛。
“還真是搭幫桃子呢,她喊我過來時,你婆娘的羊水都破了。”幺娭毑指著桃子說。桃子曉得幺奶奶在誇她,張開嘴巴笑。
鄭郎中張羅著淘米煮飯。他將鼎鍋掛到鐵鉤上,桃子就蹲在火塘邊點燃了鬆毛柴。
幺娭毑在陪著桂芝細聲細氣地說話,鄭郎中過去打了聲招呼,就出去找網搭子捉雞去了。
這是個晝短夜長的時節。吃完飯,天完全黑了下來。
幺娭毑喝了杯芝麻豆子茶,起身要回家去。鄭郎中從柴堆裏抽出一根幹透了的鬆明,放在火塘裏點燃,要送幺娭毑,並趁勢將一塊錢塞在幺娭毑的手裏。
“不要,不要嘞!”幺娭毑極力推辭,順手將錢放在飯桌上。
鄭郎中趕緊又將錢塞進幺娭毑棉襖兜裏:“幺娭毑莫嫌少,這是喜錢,您老一定要收下!”
桃子也在一旁幫腔:“幺奶奶,這是喜錢,這是喜錢!”
幺娭毑收起了錢,一口一個不好意思。
送到禾場邊,幺娭毑接過鄭郎中手裏燃著的鬆明,說:“耀民,莫送噠,我自個回去,冇事的。”
鄭郎中再聲道謝後,回屋閂上大門。放在婆娘床邊椅子上的一碗雞湯還是原模原樣。
“雞湯冷了吧?我再去添點熱的。”鄭郎中端起涼了的那碗雞湯,到灶屋裏重新盛了一碗端了過來。
“桂芝,坐起來喝點湯。”鄭郎中邊說邊伸出右手抱住婆娘的腰,扶起斜靠在枕頭上。
桂芝望著丈夫,眼睛裏透出一絲愧疚,“她爹,又生了一個稗子。”
“生個稗子就生個稗子呀,正好她們倆姊妹有個伴呢。”見桃子站在邊上,鄭郎中把嘴巴湊到婆娘的耳邊,嘻笑地說:“我們還年輕呢,有的是時間,還怕做不出一個崽來?”
婆娘朝他擠了一下眼睛,張開口喝了一勺送到嘴邊的雞湯。
“姆媽,我今晚呷了一大碗飯,還呷了好多黃花菜呢!”
桂芝伸出手招呼桃子:“乖崽,坐到姆媽床邊上來!”
桂芝讓鄭郎中夾碗裏的雞腿給桃子吃,桃子搖搖頭:“給妹妹呷吧!”
鄭郎中和桂芝都笑了,“妹妹睡著噠,再則妹妹還冇長牙齒,咬不爛呢!”
桃子伸出手,抓住雞腿撕咬起來。黃生生的油從小嘴角流出來,滴在床邊的踏腳板上。
“她爹,給細妹伢取個名字吧?”喝完碗裏最後一勺雞湯,婆娘說。
鄭郎中突然想起竹簍裏和泥包著的那蔸香氣四溢的蘭草花,脫口而出:“叫蘭子吧!”說完就摸黑將那蔸蘭草花栽在屋旁自家的菜園邊。
回到屋裏,他從書案上拿起毛筆,沾著口水在硯池邊收了收筆鋒,在一張長條紅紙上寫著:鄭蘭子,生於民國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丁卯年三月二十一日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