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結交
陳亦卿原本以為朝廷殺人會很浪漫的定個秋後處決什麽的,卻沒想到楚國朝廷處理這樣的案件根本不需要當事人做出什麽辯解,更不要說上訴之類的,刑期被定在了清明後的一天,午時三刻行刑,而行刑的地點就在張常勝曾經的碼頭邊上的貨倉前空地上。
“常勝碼頭”幾個字還明明白白掛在碼頭邊的旗杆上,隻是沒了人打理,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就破得沒了原來的樣子,就好像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會和主人一樣,消散在潯江上,提前從心裏潰敗了。
被官兵圈起的臨時刑場外圍著的都是從這起案子中死裏逃生的人,他們為自己捏了把汗,也為張常勝一家唏噓,特別是張常勝家那出身詩書世家的夫人,那可是自大楚建朝以來就風光一時而今漸漸沒落的潯陽曹家最後的血脈。還有張常勝懵懂的稚子,聽說兒子已經死了,就留下個女兒還沒了奴籍,這輩子便完了。
盡管看的人多,卻誰也不敢在刑場外多說一句話。生怕這看起來過於簡單、荒誕的案情,再次如燎原之火般燒到自己身上。於是他們就是默默的看著,連湊熱鬧都稱不上,因為並不甚熱鬧。
張家的宅子被潯陽府衙征作了學堂,因為這麽一座曾經恢弘的大宅,一夕間主人將命喪刀下,誰不怕他亡魂歸來?自然是沒人敢住的,也隻能被充作公用。更何況李知府自己雖然是靠著家族的背景平步青雲,細細查來也是疏於學問之人,他總想做些附庸風雅的事情。
唐家二少爺因著神童之名在外,也被劃在潯陽學堂客師之列,唐錦仁還歡歡喜喜的為潯陽學堂捐了銀子,隻等兒子將來被人恭恭敬敬的稱一聲老師,那便愈發襯得上津州賈氏了。
玉橋街的大部分店鋪和常勝碼頭被鄰著潯陽的彰州府首富,人稱“彰州霸王”的王萬嘉拿下了。雖還未公布,但潯陽人都知道王萬嘉不同於潯陽的富商們,他不覺得張家這地方有何晦氣的,反倒還稱頌張常勝做生意一向果敢霸道,是個英雄。
王家人甚至已經請了先生堪過這玉橋街和常勝碼頭的風水了,隻等張常勝行刑後,開始徹底改造這裏的地段。
至於張常勝的田產業已由朝廷拍賣給周圍的地主,說到這公開拍賣的主意倒還是陳亦卿給知府大人出的。
按照尋常的慣例像張常勝這樣的大戶犯了事情,產業自然是被朝廷罰沒的,當然也有大部分就地就被當地的貪官汙吏層層順了去的。
可這次,不僅是“朝廷要案”,且玄武軍都親自出麵督查了,李知府還真是看緊了他手下的人。張常勝家抬出的幾十箱物件不論是現銀還是金銀玉器、首飾布匹,他們拿了一成都不到,算是個“運費”,餘下的乖乖都給送往京中由刑部、戶部、吏部三司共同點數入了庫。
而李大人最頭疼的還是他家的房子、地產,這些東西既不能卷了送進嘉寧,又不能明著占了己有,而玄武軍親派下來傳旨的景大人,也隻是不耐煩的說了句:“你自己看著辦!”就再無示意了。
知府大人一煩,知府夫人就也不開心了,唉聲歎氣的一口氣買了十幾套衣服,才算是略平複了心情。
“這有何難?請大人隻管把張家的產業張榜出來,誰願意買了便向衙門報個價,最終大人擇一家報價告的造了冊,給頒發個契書。錢財既可捐給當地修路蓋房安置百姓,或可充了國庫,中間各個環節都一一公示,彰顯大人清廉,沒準上麵還念大人個好。至於張家的宅子和街鋪,沒人買就建個學堂或者善堂,藥局之類的,定是人人稱頌李大人為官一方,恩施百姓了。”
聽陳亦卿這麽說,知府夫人一口氣又掏了五十兩續來年的寶閣衣櫃拍賣專座,然後頭也不回的“哈哈”笑著奔知府衙門而去。
至於張常勝的刑期,陳亦卿自然是不去湊那個熱鬧的,隻是在聽說刑場上如何血流成河,張夫人被白綾絞得眼珠子都快蹦出來的時候如何是依舊嘴角含笑的樣子時,陳亦卿的脊背僵硬得如同冰塊。
大把大把的銀子投到城東的工地上,小樓漸漸拔地而起,多了許多看熱鬧的人來看這片久未被人問津的城鄉結合部如今是變得何等精致繁華,也有許多“拆遷戶”看著店鋪一間間立了起來,期待著東家將來能給他們派個什麽樣的活。
陳亦卿依舊坐在他門前的二樓欄杆旁,倚著欄杆看頭頂的一輪明月,細細一數來到這個世界已是三年,從倉皇出逃到如今的吃穿不愁,又險些被卷進生死邊緣,日子似乎越來越有趣,可再思量卻亦是驚險無比。
真正的結交是什麽時候?
並不是讓小祥打聽了張家夫人的行動愛好,也不是割斷了張家母子乘坐馬車的榫子,也不是受了張常勝一兩銀子,更不是李嬸兒拿著布料尋上門來做衣服。
而是他計劃著要開一家服裝店的時候,他在這城中既沒有根基,也沒有朋友,還沒有唐錦仁這樣的合作夥伴,卻不知怎的張常勝就知道了他在找房子開鋪。於是在那個傍晚,小祥推著他從河西味道收工回家的時候,在巷口被個高大的身影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和他的小夥伴也是驚呆了。
程祥等在北街路口,而那個男人推著他到了北街中央的一間店鋪門口,他有些緊張又很歡喜的點了頭,那男人隨即便拿了房契給他,隻要象征性的三兩,這個價值三十兩不止的“黃金地段旺鋪”便由一個叫王健的不起眼的中年人手上轉給了他。
“你根本不是河西的人,恐怕也不是王啟順妻子的遠方親戚吧?”推著他的男人,有些嘲諷又篤定地問他。
“哦?張爺何出此言?”陳亦卿手心裏全是汗,背後的這個男人能注意到他,還能輕易的查到他,那麽若有一日朱家村的事情被翻出來,徐家寶的身份不知道還會給他帶來什麽麻煩,他的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起來。
恐懼來自於未知,陳亦卿不知道張常勝為什麽會查他這個毫不相幹的人,若是要報自己割了他家夫人的車駕卯榫的仇大可以真刀真槍的打死他。可他明明剛許了自己莫大的好處,又如此神秘的把自己推到北街後巷的空房間裏來,如此大費周章到底自己在什麽時候會對他有用,他亦不曾明示,隻是有些失落的說:“你知我為何會找你麽?”
陳亦卿搖搖頭。
“因為你是最不可能的人,”張常勝有些自嘲的笑了,“我這樣跑江湖的仇家太多,最近……最近又覺得被人盯上了……”
“可我不過是個普通的瘸子,無錢無力,連你家的一條狗都保護不了,張爺到底讓我為你做什麽?”陳亦卿想拒絕眼前這毫無勝算的交易,卻抵擋不住自己對張常勝拱手送上店鋪和擺在麵前的利誘,內心無比掙紮。
再回想起來,他覺得那時的自己定是鬼迷了心竅,有了三世靈魂,帶著郭雨晴的驚恐,徐家寶的仇恨,仍舊是把自己,原本可以清清白白的陳亦卿,給拉下了水。
又或許這就是命,是命運裏他要跟張常勝有這麽一點點不為外人道的交集。
“你……能為我做什麽,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很羨慕你,羨慕你清清白白、安安穩穩,還有一幫不離不棄的小朋友……”張常勝有些迷惘的搖搖頭,又說:“或許我們家大富大貴代代傳承,永遠不需要你,我今日所做隻當是感激你在古月寺前搭救過我妻兒。”
“又或許,某一日,我家沒落,你在街邊見到我兒,定要感念我今日恩德,將我現在給你的還給我的子女。”
“這……張爺說笑了……”陳亦卿有些不明就裏,搖搖頭:“如此不明不白的好處,我不知該如何拿。”被張常勝說得越來越糊塗,想到郭雨晴不明不白死去的陳亦卿終於恢複理智,下定決心拒絕眼前的誘惑,即便前路會更艱難,他不想走這樣沒有把握的捷徑。
“那麽這個呢?”張常勝自懷中掏出一物遞予陳亦卿。
陳亦卿雙手接過,打開來看時,他的雙手忍不住顫抖,這是他作為“陳亦卿”最需要的東西,即便那時的他還識不全那卷上麵的字,但看通篇看下來他清楚的知道,這是一個“身份”,是他要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所必須的東西。
“我能給你一個身份,一個清清白白的身份,”張常勝見過許多人,同各種各樣的人做過生意,他知道該在什麽時候拿出什麽樣的東西打動人。
“你們幾個不過是小娃娃,我不信你麽能背負什麽大事情,再大大得過我?”張常勝站起身,揪著陳亦卿的領子直直看著他的眼睛說:“想要,就收下,但是你得答應我,清清白白的做人,永遠不要出事,保護好你自己,若有一日你富貴了,我也尚過得好,你念著恩情便好。可若我這次遇到的這個怪事,真的會牽連我家,你盡力救我兒女!”
“什……什麽怪事?”陳亦卿被張常勝眼神裏急切的渴望嚇了一跳,可他仍是如抓著救命稻草一般的抓著自己手裏那份身份文牒,護在懷裏,他清楚的知道這個東西他要定了,可他討厭那未知的恐懼感,內心再一次糾結起來。
自來這世上未知的事情太多,縈繞在他腦裏的前世還沒理清楚,今生還未做好深陷謎團的準備。
“你不必知道,”張常勝鬆開了他的衣領,“你隻要以後與我保持距離就好,如有需要我必人前人後疏離你,甚至刻意羞辱你。”
半晌的安靜後,陳亦卿終於鼓起勇氣不再回避張常勝的眼神,而是直直看回去,說道:“刻意?那倒不必,”陳亦卿恢複了理智,腦袋轉得倒是平時還快:“疏離就好,沒關係的人為何要有這樣那樣的刻意?”
張常勝知他已與自己心照,終於有了一絲笑容:“如此甚好,隻是,你那兩個小子也不必在與我一雙子女見麵了。不如你們找機會搬離竹枝巷,隻要你們離開玉橋街的範圍,他們定會遠了,小孩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