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往生夢
月上柳梢頭,歡聲笑語的王家小院裏,念恩和玲瓏已經準備好翌日食材。陳亦卿記好一天的流水賬,小祥已經收拾停當給他端了熱水洗漱。
陳亦卿握著手裏的一兩銀子,不甚重體積也不大,可隻要這麽握著,心裏就莫名的踏實。不知道是早上起得太早,還是是掌心傳來的安全感驅使著,陳亦卿這夜沒有再掌燈到院子裏寫寫畫畫。
已經記不清有多久不曾這麽早入睡了,久到似乎還是徐家寶以前……
朦朧中看到的小姑娘剛剛過了九歲生日,有了屬於自己的大房間,白色的床頭,粉色的床單。那是一張柔軟、舒適,大到可以讓她在上麵翻跟鬥的床。梳著妹妹頭的小女孩興奮地說:“爸爸媽媽,以後我們真的住這裏了嗎?”
麵容和藹的中年男人寵溺的摸著她的頭,“喜歡嗎?”
“晴晴,媽媽買了牛骨、牛肉,明天早上燉好了給你做牛肉湯啊。”說話的女人朝明亮的廚房走去,麵容看不清楚,可是背影異常溫暖熟悉,豆黃色的燈光映上廚房的窗戶,蒸汽熱嗬嗬的隔絕了室外的風雪。
香味剛剛飄來,天色便黑了下來。
年輕的女孩兒在房間聽到“咣咣”的砸門聲,淚流滿麵卻不敢哭出聲,捂著嘴蜷縮在桌子下麵,任門響著不敢去開。黑暗裏抱緊自己,插上耳機隔絕那駭人的聲音。
接著是父親無奈的歎息,還有母親在電話裏的道歉:“對不起晴晴,你再堅持一下,媽媽拿到錢就回去了……”
說不上那是因為長久的憂傷或是不斷被打擾的後怕,心已經不再痛,卻對整個世界產生了絕望和懷疑。
“你不是我媽媽,我恨你,我恨你……”
二十五六在美好與成熟之間的年紀,可是一年年過去,除了眼角漸漸浮現的細紋和因為晚睡淤青的眼眶,仍是一成不變的恐懼和疲憊,一無所有的女孩子終於哭著跑上了天台……
“咣咣”的鑿門聲又一陣陣的襲來,聲音遇見清晰,每響一聲都像是砸在陳亦卿的心上,他不禁握緊拳頭,任指甲陷進肉裏。
一聲巨響,紅色的血液從散亂的頭發絲裏滲出來,化著精致妝容的女孩躺在草地上,周圍盛開著帶刺的月季花,白色的衣裙上被染上汙漬,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陳亦卿絕望地流出眼淚,難道會是我殺了你?你告訴我你是誰?
而我是到底是誰……
“是我嗎?是我嗎……”喃喃地低語著,陳亦卿從夢中驚醒,坐直了身子。敲門聲從外麵傳來,而小祥已經揉著眼睛開了門。
玲瓏在還未天光的朦朧月色裏探頭進來,微笑著:“該起床咯!”
門口掠進來的風一吹,背後被汗水浸濕的衣衫略略發涼,讓陳亦卿清醒起來。伸出手看時,那一兩銀子還在掌心握著,帶著柔和的溫度。
“玲瓏,”陳亦卿低低地叫了一聲,正要轉身的姑娘停住看著他。蒼白的麵龐上,他努力想扯起一抹微笑,卻讓人看了覺得苦澀。
玲瓏回頭看到陳亦卿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隻覺得他看起來疲憊又難過。她也不敢出聲,在他半晌的靜默裏等著他開口。
“以後,不要再敲門了,你可以直接進來叫醒我的。”陳亦卿抬頭看著玲瓏,一向鎮定沉穩的他眼神裏竟是懇求。
“不要敲門了,不要敲門了,求你不要再敲門了……”他聲音越來越低,無力的垂下頭,瘦削的肩膀還有些顫抖。
不明所以的玲瓏和程祥呆呆的看著他無助的樣子,在原地怔住。任由他陷在噩夢裏鎖緊了眉頭,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麽可怕的夢。卻也之能答應他的要求,一向是他們精神支柱的陳亦卿脆弱起來,讓他們想伸手撫開他皺著的眉頭,想給他一個可以依靠的臂膀。
李嬸兒如約來取衣服的時候,玲瓏低眉順眼的遞上包袱。
“這個是給李嬸兒帶著玩兒的,還請不要嫌棄。”念恩笑盈盈的掏出一個淡紫色的荷包,細密的針腳繡著寓意吉祥的牡丹花,裏麵裝著吉祥如意結扣著的五個銅錢。
坐在一邊串串兒的陳亦卿看著李嬸兒登時亮起來的眼神,微微一笑。畢竟是大戶人家的下人,就算他們拿出家裏現有的全部銀兩去給李嬸,她也未必看在眼裏。反而是這些常用的東西,做得精致些,她自是喜歡的。
潯陽城裏的人們都喜歡拿五個銅錢用吉祥如意結排開扣了,下麵綴上穗子,放在隨身的荷包裏寓意招財進寶,掛在門上吉祥納福。
玲瓏做的這個不僅手工細致,更是用了紅玉絲來打穗子綴著一顆小銀豆。李嬸兒把這如意結舉起了看了又看,正午的陽光下,紅色的絲線閃著明媚的光,看得李嬸兒甚是歡喜。
“二位姑娘真是素手慧心”李嬸將如意結並牡丹荷包收起來。
陳亦卿聽著不禁挑挑眉,這張夫人不愧是書香世家,連帶著下人誇起人來都這般素雅。也不知道出身草莽的張常勝在家要被夫人拿捏成什麽樣子呢?想到這位貴客,陳亦卿又笑了笑。
“我表哥啊是城東趙員外家的管家,甚是得主人信任的。等回頭他們家夫人有繡活了,我也讓他們找姑娘們呐”看來真是對兩個女孩子的手工賞識,李嬸兒又壓低了聲音,拉著她二人的手,湊近了像是說秘密似的家常起來,“這個趙員外啊,可不像我們家老爺一心隻向著夫人的。那幾個小妾都不是省油的燈,天天想的都是爭嬌鬥豔的,攀比的厲害。你們做好趙夫人一件,其他的不想做都要找上門的……”
還是姑娘的二人聽李嬸兒這麽說著,臉上一紅都捂著嘴笑了。
“對了,公子。我們老爺和小少爺極是讚賞你們家的湯呢!夫人也很想一試,不過店鋪裏畢竟人多……”
不過是見了兩麵,臨出門時李嬸兒已經熟絡得似是王家的隔壁鄰居了。
過了八月十五,天漸冷,夜市便不再出了。做完早餐,河西味道便擺出去燥的秋梨茶,這是盲叔和念恩極擅長的,鋪子裏留兩人照應便也夠了。
陳亦卿下午的時間便常讓人推著出門去各街市走走,回家也幫念恩和玲瓏畫些新鮮花樣。都以為他不過是閑來打發時間,而他的說法是,“你們懂什麽,這叫市場調研。”
聽說張夫人那件藕荷色的新衣裙在中秋夜宴上出了一把風頭,當然這話不是本人口中傳出來的,隻是慕名而來做衣服的客人總是有意無意的提起,“要名貴過玉橋街張府大夫人那件!”
玲瓏和念恩手上的活雖不至於紛至而來、絡繹不絕,但至少是一件接一件的總有事情可做。
如陳亦卿開始所說,打賞都沒有張府初初的多了,畢竟那是最初對於雨中同車的感念,卻也多虧張府,他們才能在玉橋街生存下去。
和那些每日天不亮就忙碌在碼頭連生病都不敢,害怕休息一日就斷了口糧的河工相比,他們的日子就如不急不緩的秋末暖陽,雖不甚熱烈卻留有餘溫。
隻是誰都不知道陳亦卿為何會開始害怕敲門聲,隻要是他在家,竟連門都關不得了。也隻有他自己能體會,每每聽到那“砰砰砰”的聲音,甚至不是敲門隻是小祥和小軒玩鬧時掉了手裏的木劍,都能讓他的心被攫住一般,猛烈的顫抖起來。
“這是給我的啊!”張家後門口,小女孩兒手裏捧著一條淡黃色繡了白色小狗的手絹,眼神晶晶亮的望著眼前的小哥哥。
“嗯,喜歡嗎?”小軒神氣的負手而立,似乎那條栩栩如生的小狗不是玲瓏繡的,是他的手筆一樣。
新采的秋日菊花做成的軟枕,各色束發彩帶,孩子們帶的瓔珞……林林總總的東西都通過小祥和小軒傳至張府,有些是給張家母子的,有些是給李嬸兒這樣在府裏說得上話的家下眾人的。
偶爾會在玉橋街遇到,即便並無熱絡的招呼,但擦身而過時一個微笑點頭就是彼此的默契。陳亦卿和張常勝彼此心裏清楚,張家的生意給誰都行,陳亦卿的生意也不再害怕缺少了張常勝的。他們不是依附關係,更不算是朋友,立場不同,甚至可以說道不同不相為謀。繼續一個人薄利多銷的做著小買賣,一個在擔心明裏暗裏的仇家排擠。
“那我們應季的羊肉湯是不是要加價咯?” 略長一些的念恩聽到陳亦卿要在冬天賣羊肉羊雜湯,也一本正經的打起了算盤了。
玲瓏和念恩都是十月的生日,同時過了生日各自長大了一歲的姑娘,因著陳亦卿給搗鼓的奇奇怪怪的黃瓜麵膜,蜂蜜麵霜什麽的,都愈發標致了。正是應了玲瓏這金釵之年,念恩的豆蔻年華,如此美妙的稱呼。
陳亦卿搖搖頭,“不加價,若是要加肉的話,就按照分量收錢。”
“誒?”玲瓏和念恩同時不解了。“你昨日跟趙員外家三姨太說了這節氣做衣服又是冷了要加炭,又是活多了,硬是加了她五十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