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因沈太太禮佛,今天這宴席,雖葷素俱全,但口味都清淡,又有幾道別樣的齋菜在裏麵,顧北錚連日的婚宴,吃多了葷腥的菜式,今日一嚐,隻覺得十分爽口,不由得誇道:“這菜口味十分清新,我很是喜歡,嶽母真是好手藝。”
沈乾鶴道:“知道你們今日回門,你嶽母可是天還沒亮就起來拾掇食材了,都是精挑細選的,新鮮得很。”
“嶽母有心了。”
沈太太笑道:“你們喜歡吃,我便高興了。”說著,見沈涵初隻拾掇著麵前一碗冬筍吃,便給沈涵初舀了碗海參湯,道:“初兒,這燴海參,最補血氣了,快喝一碗。”
沈涵初一愣,接過湯碗,道了句:“謝謝母親。”
沈太太關切地問道:“這幾日可忙壞了吧?”
沈涵初搖搖頭,道:“不打緊,左不過就忙這幾日。”
顧北錚聞言,扭頭撫了撫她的手,心疼地道:“隻怪家裏賓客眾多,讓初兒累著了,嶽父嶽父放心,我日後定將她將養回來。”
沈涵初見他深情脈脈地望著自己,又聞她父母今日的溫言暖語,這場景,忽然讓她覺得有種荒誕的和諧,明明是各懷恩怨的四人,倒真如一家人般用飯閑談,親密無間,好像以前所有的恩怨過節,都是一種錯覺罷了。
飯後,幾人又在前廳閑聊,仆役們捧來各色精致的茶點,沈乾鶴早年混跡官場,官話信手拈來,如今新貴在前,更是大談時局;隻是他畢竟是個舊式人物,脫離政壇已久,所說的無非是報紙或朋友那裏聽來的一鱗半爪,並沒有什麽新的見解,顧北錚呷著茶,隻能耐著性子聽下去。
沈乾鶴向來痛恨革命軍,認為沈家沒落全敗革命軍所賜,所以在對革命黨的嚴治上,倒與顧北錚出奇地統一。沈乾鶴大讚顧北錚的英明政策,隻恨不能將革命軍剿滅個幹淨。沈涵初坐在一旁,心裏已是反感到了極點,幾乎要張嘴駁她父親幾句,這時,沈太太卻上前牽了她的手,柔聲道:“初兒,我們上樓去吧。”
沈乾鶴正說在興頭上,見他太太女兒要走,一頓,道:“咦?你們去哪兒?”
沈太太轉身,朝他道:“我帶女兒上樓說幾句梯己話,你們聊你們的,什麽兵啊炮啊的,我們女人可不愛聽。”
沈乾鶴聞言,笑著撓撓頭,便也不再阻攔。
兩人上了樓,到了沈太太的房間,在一張沙發上坐下。沙發邊有隻紫檀木架,擱了盆玉石梅花,花下一本法華經,壓著一串佛珠。沈太太順手將佛珠一撂,繞在了腕上,對著經書默念了起來。沈涵初才知她母親並沒有什麽梯己話要與她說,不過是方才見她神色異樣,特意解圍罷了。
沈涵初將頭仰靠在沙發上,眼睛望著房頂發怔,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太太似乎做完了功課,才將目光又投回女兒身上。她看了又看,隻覺得她比新婚時又消瘦了一圈,便問道:“初兒,你可還好?”
沈涵初雙眼依舊盯著房梁,頭也不回地冷笑道:“好,富貴的很,你們放心。”
沈太太知道她話裏的諷刺,道:“你父親就這個樣,你別理他就是。”
沈涵初見她母親誠心誠意的,忽覺得自己有些刻薄了,歎了口氣道:“對不起,我隻是這幾日有些累了。”
“新婦都是這麽過來的……”沈太太寬慰道,又問,“聽聞他家裏,有個厲害的大嫂,還是大總統的女兒,你還應付得來嗎?”
“確是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我盡力不與她起衝突罷了,如今她也回豐平了,日後分府別居,也就不用應付了。”
“那就好……那就好……”沈太太望著她,遲疑了一下,忽然伸手,撫摸著她的臉,她的臉在脂粉的遮掩下,秀麗端莊,可她看得出她眼裏的疲態,不由得問道:“女兒……你真的好嗎?”
她母親腕上的佛珠觸碰到她的臉,涼涼的,不知怎地,她的眼睛差點紅了起來,隻扭過頭去,低低地道:“木已成舟,我隻能盡力過得好。”
沈太太知道她不願意吐露過多,隻撥著一粒粒佛珠緩緩道:“人活一輩子,緣散則散,緣聚則聚,執於一念,將受困於一念;一念放下,自在於心間。”
一念放下,談何容易?沈涵初默然發怔。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扭頭迷惑地看著她母親,多年來的疑問不禁湧上心頭,道:“母親,母親,都這麽多年了,你如今又為何突然對我關心?難道你也跟他們一樣,因為我做了督軍夫人?”
沈太太黯然道:“我隻是覺得你不快樂。”
“我自小不快樂,你又何曾關心過?”
沈太太忽然滿臉沉痛,然而其中的是非曲折,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這樣的日子,在這樣的地方,終究不是互述衷腸的好時機。
她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沈涵初跟前,如抱了抱她道:“我希望你能快樂,無論如何,你隻要記住,你是我女兒,哪有母親,不關心女兒的。”
沈涵初冷笑著搖了搖頭,道:“隻可惜,這麽多年了,我已練就了銅牆鐵心,再也用不著你的關心了。”
沈太太忽然怔住,僵硬地笑了笑,回座打開了法華經,顧自念佛。
顧、沈二人離開小公館時,已是黃昏。道路兩旁,一棵棵挺拔的梧桐,裹著沾霜的銀色外衣,繁密的枝丫上,幾片焦黃的殘葉,簌簌亂飛。
顧北錚望著向後倒去的街景,道:“初兒,你和你父母,到底有什麽過節?血濃於水,有什麽恩怨是化不開的呢?你可知我很羨慕你,有時候,我真想再見我父母一麵,隻可惜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沈涵初連著幾日未睡個整覺,此刻已然累倒了極點;如今賓客盡散,回門的過場也走了,她整個人忽然鬆懈了下來,那汽車微微搖晃的節奏,像催眠的船槳。車子沒開多久,她就止不住地合了眼,腦袋一下下往下掉。
顧北錚說完,卻並沒有得到回應,他扭頭一看,卻見沈涵初眯著眼,靠在後座上,沉沉睡著。
她即使是睡著了,依然要與他保持距離,腦袋靠向遠離他的一邊,崛強地抵在車窗上。
顧北錚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崛強地伸過手,將她的腦袋攏在了自己的肩上。
暮色低垂,昏黃的夕陽,有著碎金子般的光,顧北錚垂眼望著她的睡容,她此刻非常沉靜,銀紅色衣衫的襯著她的粉唇,她的唇猶如兩瓣盛開的睡蓮。暮光透過梧桐的枝丫,落在她身上,泛著蜜一樣的光澤,他心中一動,低頭對她輕啄了一下。
也隻有此刻,她才不會抗拒他的吻,仿佛是偷來的一吻,顧北錚依然覺得十分暢意,仰頭靠在後座上,咧嘴一笑。
冬日裏的天,說暗就暗,轉瞬間金光盡斂,四周蒼茫一片。小公館和督軍府本在一條街上,沒一會兒便到了,司機正要拐彎進督軍府,卻見顧北錚遞了個眼色過去, 手指點了點前頭,示意他繼續開。
楊魏軒本來坐在前麵一部汽車上,正要下車準備去吩咐大院開門,卻見顧北錚坐的那輛車子便輕巧地一轉,又往前開去了。楊魏軒一頭霧水,然而也不敢怠慢,忙又鑽進了汽車跟了上去。
那騎車駛出了武和路,挑著平坦的路,在城中一圈圈地繞。她伏在他肩頭,睡得沉沉,汽車緩緩的搖晃中夾著她均勻的呼吸,顧北錚的肩膀漸漸泛起麻意來,然而這種溫實的觸感,卻讓他一動也不想動,以前她總想要從他懷裏逃脫,隻有此刻的依偎,是這般長久而真實。
月上枝頭,玉緞子一般的月光色撒向人間,人間有萬家燈火。年幼時,他父親遠征,無數個夜裏,母親的房裏總亮著一盞燈,一封封道盡相思的家信,在沾了墨香的筆尖道出。父親平安歸來的那一天,他母親總是穿著喜慶的紅衣在院子裏等父親,院子裏開滿火紅的石榴花,他在石榴花下玩耍,父親大步流星地走進院子,朝他張開雙臂,他開心地朝他父親跑去,正要撲進父親懷裏,父親卻一抱過母親,笑著在院子裏打轉,她母親的線紗裙,在笑聲中綻如一朵石榴花,他在一旁怔怔望著,過了許久,他父親終於想起他來,堅實有力的手臂將他一卷,與他母親一起擁在了懷裏。
一朝變故,十餘歲的他父母雙亡,倉陵的老宅裏再也沒了父慈母愛的燈火;顧家失了主心骨,眼看著一日日衰敗下去,他的哥哥在悲痛中擔起了一家之主的職責,兄弟二人初到豐平時,住在豐平胡同裏一座不算大的府宅,他的哥哥房裏的一盞燈,常常亮到天明;憑著超乎常人的睿智與毅力,他哥哥以一己之力重興顧家,也一心庇護培養著他的成長,胡同裏長明的燈,也是兄弟間的溫情。
後來,宅子越換越華麗,豐平的顧宅,有了女主人,大總統的女兒,貴不可言,從此在顧宅的言談舉止,一切要變得小心翼翼,燈換成了她鍾愛的水晶燈,家卻越來越像個戲台子。
後來去了外國的軍校,操練苦不堪言時,一個個夜晚,他會想念倉陵的燈,想念豐平胡同裏的燈,倒從沒想念過那一盞盞漂亮的水晶燈。
到了寧州後,督軍府雖也華麗,但也不過是一處辦公睡覺的行轅。顧北錚看了看肩上的沈涵初,不自覺的一笑,可如今不一樣了,他有了她……
萬家燈火,終於又有一盞是真正屬於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