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5)
出去時,外麵正下著小雨,與晨起的薄霧交織,輕柔如棉。仿若是澆花的水壺一般,淅淅瀝瀝的噴灑在身上,蘇徽意乍一吹了風,倒覺得精神好了許多,侍從官已經開了車門,他在上車前忍不住朝樓上望了一眼,見窗子開著,薄紗的窗簾一蕩一蕩的,愈發顯得這偌大的小樓空蕩蕩的。
他微不可聞的歎了一聲,才上了車,他原本因著戰事就十分的忙碌,如今南地的擔子深深的砸在身上,更是壓的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仔細去想,要處理的事情還很多,可這一刻倒好似一點心思都沒有了,車子已經緩緩的開了起來,雨勢轉大了,劈劈啪啪的砸在窗前,過眼都是氤氳一片。
他闔上眼去,眼前便浮現出她冷冽淒楚的雙眸,那一聲聲的質問更像是刀子剜在心口,每一下都是鈍重的痛。甚至在這一瞬,他不由的問自己,為什麽兩個人會走到這一步?他以為自己已經強大到可以將她留在身邊,保護她讓她的餘生都過得幸福。
可當看見她遍體鱗傷的模樣,他覺得自己長久堆積的堡壘頃刻間就崩塌了,他什麽也沒有做到,甚至狠狠地傷害了她。
他不能原諒自己!
這會兒心思千回百轉著,忽而就問:“還是沒有沈仲貞的消息麽?”
坐在副駕駛的林寧聽出他語氣中的不耐,便回答說:“現在那邊都是二公子的人,我們還沒有消息。”
蘇徽意揉了揉額角,想要掏出一根煙來,可聽著綿綿的雨聲,卻什麽心思都沒有了。默默的看著窗外,雨絲交織,好似糾纏出的一張綿密的網,讓人看著便覺得茫然。
汽車一路直接開回了督軍府,因著家中的喜事,門前都特意搭了紅綢還有紅燈籠,隻是在灰白的雨幕下,不免透著幾分陳舊。直到了正房院子,見煙雨籠著古樸雅致的大院,飛簷上掛著綢緞鐵扣大紅燈籠,上頭描金繡鳳,緋紅的飄蕩在風雨中,明明是一派的喜色,可是映入眼簾,卻仿若是桎梏。
聽差已經開了門,他走下去,直接奔了偏房去,“那換洗的衣服給我。”跟在身邊的侍從自然知道他的脾氣,這個節骨眼誰也不敢勸他,便應了一聲去準備。
偏房從前便是沈薔薇住的地方,各處都好似還夾雜著她的氣息和身影一般,就連廳裏燃的香都是一如既往的味道。他先是去盥洗室洗了把臉,出來的時候卻見顧詩意坐在沙發上,這樣的 早晨,她卻已經穿戴妥帖了,就連頭發都梳的一絲不漏。
蘇徽意沒有說話,徑自轉了身往臥室去,卻忽而被顧詩意叫住,她的聲音有些暗啞,“換過衣服後,跟我一起去見父親吧。”
他仿若沒有聽到一般,很快便進了臥室,侍從已經將衣服擺放在了床頭,他才解了扣子,倒不妨她忽而推門走了進來,本能的皺了皺眉,“還有事?”
顧詩意的目光大大方方的在他身上掃了一圈,“沒事不能進來麽?我還沒見過哪一家的丈夫跟自己的妻子這樣生分的。”
他知道她是在故意挑釁,便淡淡的說:“如今不是見到了?你我不過是形婚,以後你需要適應的還很多。”
他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對顧詩意而言是多大的一種侮辱,她幾乎是冷笑了一聲,“七少當真是半分不同情麵的人,與你這樣的人,我也確實做不到相敬如賓,可我既然已經成了你名正言順的妻子,有些話還是要說明白的好。”
蘇徽意自然不願意在她麵前換衣服,聞言便皺了皺眉頭,“出去!”
顧詩意的臉幾乎是瞬間就紅了,忍不住伸手指著他,“蘇徽意,你欺人太甚!”
蘇徽意幹脆轉了身,不耐的又說:“馬上出去!”
身後傳來摔門的聲音,他不由揉了揉額角,隻覺得心思煩亂到了極點,換過衣服出去,見顧詩意還等在門口,她原是個驕矜的小姐,即便修養不錯,也不代表可以忍受這樣侮辱,臉色依舊通紅著,倒像是氣的不輕。
蘇徽意走過去坐在沙發上,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袖口,淡淡說:“我知道有些話你不說出來,會不痛快,既然開了口,就說完吧。”
顧詩意雖然心中氣不過,聞言還是走了過去,坐在他的對麵,抬眼見他拿了一根煙叼在嘴裏,很快的劃開洋火,那一簇火光映入他的眸光,竟是冷俊到不容逼視的。她從前學習過西方禮儀,知道一個紳士在麵對一個心儀的女子時,總會顧及她的感受,像是抽煙一類的事情,總是要避開的。
而如今,蘇徽意就坐在她對麵抽著煙,像是壓根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盡管她對煙並不反感,卻還是氣他不拿自己當回事。更是在潛意識中不拿她當一個女人看,她一向都是驕傲的,如何能受得了這樣的氣。
可是竭力忍了忍,還是平靜的說:“我知道七少不待見我,本來這樣的婚姻於你們男人而言不過是附屬品,聯姻也好,為著相同的利益也罷,我都可以接受。”
她頓了頓,“但我不遠萬裏嫁過來,隻作為你們利益的犧牲品也太過的不公平,我在這裏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我不奢求你待我多溫存,但是該有的體麵我希望你能給。”
她原本心氣極高,不願意說這些話連放低自己,亦不會將自己放在一個極卑微的處境裏,緩了緩,又說:“當初決定聯姻的是我們的父輩,我雖然不讚同這樣捆綁的婚姻,但也明白一點,因為是這樣的婚姻,所以有利益牢牢的牽絆著,彼此之間倒不會有多大的嫌隙。總歸你厭煩我也好,不想要與我生活也好,這都無所謂。”
蘇徽意默不作聲的看了她一眼,便又繼續抽著手中的煙,像是並不想回答她。她也是個烈性的,這一刻倒生出許多灑脫來,既然都已經這麽不圓滿了,又何必彼此牽製呢?隨他去吧。
她默默的想過,才起了身,“走吧,你父親那裏還在等。”
蘇徽意將煙扔在地上,用軍靴踩滅,抬眼見她眸中倒是無波無瀾的,便說:“顧小姐,雖然我們結了婚,但我並沒有存與你一同到老的心,這場婚姻於我而言隻是交易,我知道這樣說對你十分的不公平,但我可以跟你保證,他日我會給你個交代的。”
他說的分外理智冷靜,可聽在顧詩意耳朵裏,不免多了幾分的冷酷殘忍,她想要反駁,卻好似如鯁在喉,忍了半天終是冷笑了一聲,“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沉默無聲的走出去,因著外頭下了雨,汽車早已等在了院門外麵,雨勢這會兒愈發的大了,砸在身上也是冰涼涼的,他們一前一後的上了車,彼此倒像是心有靈犀似的,依舊一言不發著。
汽車很快便開到了主宅院子,這一日因是新人敬茶,所以一大早,府中的女人們便都到齊 了,因著顧詩意的身份不同,所以大家都顯得格外的重視,就連蘇笙白,都是一早便過來了。
正廳內一色的茶點齊備,這樣的人家,對待禮節十分的看重,即便是敬茶的杯子,都挑選的是前清的古董,另還帶著各房送的禮品若幹,琳琅滿目的擺了半個廳之多。
蘇徽意先下了車進去,顧詩意跟在他後麵,因著不是第一次過來,對周遭的景物也已經熟悉,往裏便是院子,隻見小樓飛簷微翹,雕梁畫棟。
雨幕重重,打的樹木沙沙作響。慢慢的走進去,就見一大家子的人都端坐在廳裏,她最討厭這類的舊式家族,雖說與女子們都熟悉了,可這樣的時候,她倒不知道該如何處之。
三姨太見她紅了臉,便打趣她,“新媳婦不好意思了。”
她這話一出,便引了幾個姨太太附和著,你一句我一句的,女子家的調侃總少了些忌諱,這樣七嘴八舌的說著,倒叫她愈發的無地自容。
蘇笙白適時的咳了一聲,眾人便止住了話頭。他轉顧蘇徽意,冷著臉問:“你昨天到哪裏去了?”
這樣的事,原本依著長輩的身份自然是要問一問的,何況顧詩意的身份如此,他更是要當著大家的麵替她出一口氣。
蘇徽意抿了口茶,淡淡的說:“軍部臨時有事情,所以耽擱了。”
蘇笙白冷哼了一聲,卻是沒有再開口訓斥。隻是轉頭看向顧詩意,溫和的笑了,“詩意啊,老七他一直都是以事業為主的,許多事情做的不夠,昨天真是委屈你了。”
顧詩意自然明白不過是走個過場的事情,這樣的舊式人家,自是有些男人大過天的迂腐想法,心中雖在暗笑,可卻不想在這件事情上表現的太過計較,便笑了笑,“父親,在嫁過來之前我就知道七少是這樣的人,所以並不覺得委屈,反而覺得能嫁給這樣有擔當的男子,是我的福氣。”
她雖然不至於看別人的眼色,但天生的修養還是想將許多的話舒服的講出來。果然話一出口,一屋子的人便都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蘇徽意卻是麵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才向坐在上首的蘇笙白敬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