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4)
船逐漸的往北行,因著戰事停了,各地的排查也就不似之前的嚴謹,隻要帶著通行證都可以任意出行。
直到了永州一帶,喬雲樺才帶了沈薔薇下船,這幾日行船,倒攪得她身子不適,幸好護士一直隨行。隻是如今肚子越來越大,她又擔著許多的心事,不願好好將養,又是一路的顛簸行船,身子自然差了許多。
好容易熬到下船,她已經是虛弱的連話都不願意說。這一代都是小鎮,好在喬雲樺身邊多的是聽差,才剛到了地方,便吩咐了人去找住處和尋醫生。
他眼見著沈薔薇氣色極差,外麵天氣又炎熱的厲害,恐怕她會直接暈厥過去,便不顧眾人的目光,將她抱了起來。這會兒下船的人很多,紛紛擁擁的擠在甲板上,仿若趕集一般,喧嚷擁擠個不停。
沈薔薇倚靠在他的胸口,她看不見他的表情,隻是記起從前兩個人相處的情景,這位小少爺從不肯委屈自己半分,身邊也都是簇擁著一群人,向來都是呼風喚雨的。此時卻在這樣人流密集的情況下抱著自己,明明已經擁擠到身子與身子相撞的境地,卻還是穩穩的抱著自己。
許是她懷了孕的緣故,骨子裏生出許多平和來,即便是這樣的時候,她也不似從前的矯情。轉眼見人潮人海著,到處都是人,遠遠的,青山幽幽,水天一色。
日光灼灼的映在身上,倒也不似那般熾烈。就這樣走了好一會兒,幾個人才出了碼頭,小鎮極小,不過虛虛攏著幾條青石街,隻是人流密集著,大多是各地來的過客,拎著衣物箱籠急匆匆的尋著旅館小店。
喬雲樺見派出去的聽差還沒有回來,瞥眼掃到就近的茶館,就說:“我們去那裏等等吧。”
沈薔薇不願意他再抱著自己,就說:“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那護士一直隨行著,她本來也見不慣,此刻見得了機會,就說:“夫人顛簸了一路,正該好好的走走呢。”
抬眼見喬雲樺冷冷的瞥著她,卻是不怕的說:“對吧,夫人?”
沈薔薇恩了一聲,她又不好掙紮,隻說:“我手腳麻的厲害,快放我下來。”
喬雲樺自然知道這是托詞,眼見著街上人潮湧動,確實多有不便,就將她放了下來。因著臨近正午,日光有些毒辣,沈薔薇隻覺得頭暈目眩的,那護士趕緊扶住了她,裝作不經意的捏了捏她的手臂。
沈薔薇不動聲色的看了她一眼,才跟著喬雲樺進了茶館。廳裏亦是吵吵嚷嚷的,那夥計見了他們,立刻便笑臉相迎著過來,引了他們坐到一處靠窗的位置上,沈薔薇這會兒乏的厲害,好在茶點很快就上了來,雖是個不起眼的小樓,一應點心倒是做的精致,連一向胃口不好的沈薔薇都吃了幾個。
茶樓原是個人流雲集的地方,說話聲此起彼伏著,都在討論如今的時局,原來自打永州的張培元遇刺後,這一帶就被蘇子虞攻了下來,如今駐防的軍隊也都聚集在此。
沈薔薇已經許久不關注時局,聽後也是悲喜參半,原本幾人隻是閑閑的聽著,卻不知人群中是誰說起了有關於南北兩地聯姻的事。
原來今晨的報紙已經寫明,蘇徽意將於下個月初迎娶顧詩意,對於南北兩地聯姻,可謂是一件大事,因此被茶館路過的客旅津津樂道著。
沈薔薇乍一聽這個消息,竟就將手中的茶杯打碎了,“啪”的一聲,滾熱的茶水四濺,沾了她滿身都是,她怔怔著,像是不能置信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喬雲樺見她這樣失魂落魄著,又恐怕她燙到,忙就掏出手絹來為她擦了擦手背和臉頰,那護士也嚇到了,目瞪口呆了一瞬,才掏出帕子來為沈薔薇擦著水漬。
那茶誰滾燙的熨帖在肌膚上,隔著薄薄的紗緞,愈發讓她覺得不舒服,仿若黏膩的小蛇在身上趴著,她垂頭見自己凸起的小腹,不由的輕笑出聲,慢慢的起身站起來,想要走出去,卻不知道該往哪裏走,就那麽茫然的站在路上,看著過往的人群,有歡笑的,有熙攘的,在日光的沐浴下,生機勃勃著。
喬雲樺跟在她的身後,亦是一言不發著,她走在前麵,他跟在後麵,像是一個影子,直到了巷子口,沈薔薇才回過頭去,見他站在青灰的簷下,身上的白襯衫近乎透明的白,原本就生的眉目俊美如畫,一顰一笑卻又帶著明朗瀟灑。
隻是此時看著她,眸子中卻夾雜著她不想去解讀的神情。她瞥開眸子,淡淡說:“我想一個人待著。”
日光熾熱的照下來,兩個人站在簷下,微風輕輕的吹著,空氣中夾雜著香樟的清香。喬雲樺雙手插兜,略帶著痞氣的看著她,不言不語仿若對峙,隔了一會兒,他才轉身離開。
沈薔薇抬頭看向天幕,碧藍的天空萬裏無雲,清風徐徐,滿是夏日的氣息。她看著看著,不覺還是濕了眼眶,這會兒倒覺得自己沒出息,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她想著蘇徽意,想著從前他與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愈發的心中難過。
他即將要迎娶顧詩意,那個北地巡閱使的千金,他們門當戶對,她可以帶給他南地的和平,她亦是可以帶給他不凡的影響力和成就。
他們也可以生很多的孩子!
她忽而意識到自己已經遠離了蘇徽意的生活,就算是沒有這些障礙,以她的身份也不足以匹配他。輕輕抹了抹眼角,這一刻倒生出許多心境來,像是安慰了自己,又像是努力說服自己去接受。
伸手去撫肚子,眼眶便又熱了起來。夏日的風時緩時急,好似是撲麵而來的熱浪,一波接著一波,她想起弟弟和母親,又想起父親,她已經許久沒有想起故人,此刻想起來,隻覺得愧疚不已。
也從這一次才意識到自己錯了,那樣的徹底,義無反顧的選擇了仇人的兒子,還懷了他的孩子,如今卻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有家回不得,有苦無處訴。
而他卻要娶別人!
她緊緊的攥著披肩上的流蘇,連手背的青筋都清晰可見,這一刻生出的恨意還是讓她鼻間發酸,眼淚滾滾而落。不是沒有想過的,拋開阻力回去找他,去質問他為什麽要娶別人,去質問他是不是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去質問他們之間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可她天生就是這樣的人,即便是滿腹的委屈,到了這種時刻,倒生出很多灑脫來,那就不要再見了,再也不要見麵了!
她抹了抹臉頰,隻覺得好沒意思。裝出灑脫的樣子來,回身朝前走,夏日的風吹拂在臉頰,仿若舔舐,又像是母親溫暖的懷抱,不覺中就生出許多感慨和欣慰來,是了是了,她還要走下去,即使再難,她也要走下去!
喬雲樺原本等在街道的另一邊,見她出來,便快步朝她走過去,想要說些什麽,卻隻是動了動嘴角。
沈薔薇也不願意說話,隻是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這會兒沒了簷頭的遮擋,倒是熱的難受,她又累又熱,禁不住回頭看他,他倒是一副神態如常的樣子,挑了挑眉,說:“回去休息吧。”
他說過便走到她前麵去,似是無意的為她遮擋著日光,她跟在後麵,默默看著他的影子,隔了一會兒才說:“我是真的想離開了,就去北邊吧,置辦一個小院子,再種一些花花草草,然後等著孩子生下來,就帶著她平凡的生活。”
她說的聲音不大,他卻仿若受了一擊似的,幾乎是霎時就回過身來,臉上是抑製不住的喜悅神情,可是看著她卻說不出話來,緩了好一會兒,才問:“你說真的?”
沈薔薇恐怕他誤會,就朝前走著,一麵說:“到時候還要麻煩喬少爺幫我置辦一個院子,錢我會慢慢還給你。”
喬雲樺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不覺就勾唇淺笑起來,卻是裝出嚴肅的樣子來,“好啊,隻是我要收利息的。”
沈薔薇隻當做沒有聽到,她雖然麵上灑脫,但這樣的事,到底讓人心中難受。更何況她還懷著蘇徽意的孩子,那種心情更是難以言喻。
一路心事重重的走著,好在住的地方並不遠,走到街頭便到了地方。原來為了不引人注目,喬雲樺特選了一處環境適中的酒店,一色的西式裝修,進去便上了電梯,一直到三樓。
沈薔薇早已精疲力盡,被護士攙扶著回了房間,便一路往臥室去了。那護士見她眼睛紅紅的,知道她心中難受,就說:“夫人,七少對你的感情你是清楚的,他這麽做一定有難言之隱。”
沈薔薇原本已經躺到了床上,聞言隻看了她一眼,就無力的揮了揮手,“我睡會兒,你也出去休息吧。”
她闔上眼去,隻是不想理會,可腦中紛紛雜雜,卻是沒有絲毫睡意。她想著那些難言之隱,如今她逃開了,倒也不願意去深想了。
睜開眼去,見窗子開著,樹葉在窗前沙沙作響,映出一地的斑駁。就像曾經舊時的夏日,酷暑難耐,可轉眼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