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臨到了晚上,外麵下起了大雨,房間裏沒有開燈,深灰色的雲映襯在暗色的天空下,如同一個怪物張著血盆大口,直欲將所有事物吞沒。
沈薔薇被雨聲吵醒,她抱膝坐在床上,想著眼前迷霧一樣的路,倒並不覺得恐懼,她父母接連亡故,自己又已經死過一回,那麽多的事情都經曆過來,再不覺得痛徹心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麻木。
晚飯的時候,丫鬟來請她下樓用餐,她想到眼下自己還要同蘇子虞周旋,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如今受限於人,隨行而來的雲清和林思棟也不知被他關去了哪裏,這樣胡亂的想著,就起身隨意理了理頭發,跟著丫鬟下了樓。
餐廳內隻有蘇子虞一個人,他換上了條紋西裝,襯的眉目更加清俊,見她走過來,就起身為她拉了座椅,一派的紳士作風。
晚餐是西式的,長桌上麵鋪著潔白的桌布,還講究的點了燭火,沈薔薇見蘇子虞格外的客氣殷勤,心內自然反感,她又無心同他客套,就問:“韓莞爾呢?三公子為什麽不請她一同用餐?”
蘇子虞聞言笑起來,說:“沈小姐,你這樣說話好沒意思。如果她真的坐在這,隻怕你早就掀了桌子。”
沈薔薇自是不願意再見到韓莞爾,隻是聽他不痛不癢的這幾句敷衍,忍不住譏諷道:“難為三公子這樣了解我,不過我也和她做了一段時間的戲,倒也學會了裝聾作啞,我與她一同長大,她卻如此算計我,倒不知三公子許了她什麽好處,讓她這樣死心塌地的。”
蘇子虞原本在切餐盤裏的牛排,聽了她的話不由就頓住,抬眼看著她,似笑非笑的說:“你說呢?一個小姑娘因何會為了一個男人出賣自己最親的人?”
沈薔薇見眼前這個人無論談吐舉止,還是種種做派,都稱得上如珠如玉的公子,內裏卻也不落俗套,隻是個風流的紈絝子弟。偏生就是這樣的人,能迷的女學生七葷八素,可見是個情場老手。
她平靜的笑笑,說:“三公子真是好本事,不過這樣的人留在身邊,恐怕也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也許我的今天就是三公子的明天也未可知。”
蘇子虞一直在留意她臉上的表情,這樣夾槍帶棒的話由她說出來,讓他忍俊不禁,笑著說:“薔薇,你離間的本事可不高明。”
沈薔薇心中憂慮萬千,並不想繼續與他說這些不相幹的話,就說:“三公子,你打算關我到什麽時候?我們也沒必要周旋,你直接告訴我信物是什麽,我給你就是。”
蘇子虞將她的不耐看在眼裏,毫不在意的笑笑,淡淡說:“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不瞞你說,我是非常想要信物,卻不是為了圖謀什麽。”
他自嘲的笑了笑,繼續說:“我的父親兄弟都很忌憚我,他們以為我想圖謀這半壁江山,可其實我不屑這些,如今硬要拚個頭破血流也不過為著一口氣。”
他一麵說,一麵拿起了紅酒杯,輕輕的晃了晃,濃稠的琥珀色紅酒好似上成的綢緞,他靜靜看著,唇角勾著淡笑,說:“我母親原是個簪纓世族的閨秀,緒安之亂後,被父親強娶做了姨太太,父親生性風流,沒多久就喜新厭舊,對她不聞不問。深宅舊院中多的是勾心鬥角,那些姨娘各個口蜜腹劍、心狠手辣。我母親處處忍讓,委曲求全,最後還是逃不脫被害死的命運。”
沈薔薇不妨聽到這些舊事,心內驚懼之餘竟還夾雜著辨不清的滋味。她知道蘇家是思想腐朽的舊式門庭,從前蘇苼白不過是一介莽夫,憑著亂世成就一番事業。
開疆擴土積攢出敵國的財富與權勢,娶了數十個姨太太,注定了內宅不和睦。這樣的深宅舊院中怎少的了女子的淒楚,不過是難遇有情郎,紅顏多薄命罷了。
她微不可聞的歎息,抬眼去看蘇子虞,見他神態自若,好似這隻是他隨口提起的舊事,並沒有多介意。
他笑笑說:“父親如今是十九省的巡閱使,坐擁半壁江山,可又如何?所謂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不過是演給別人看的戲……這千裏的江山,當真是無趣至極。”
他放下酒杯,神情就轉為嚴肅,看著她正色道:“你也知道,現今扶桑與南地正打的水火不容,雖然捷報頻傳,但內部卻是暗潮湧動,國會那邊對金陵政府頗有微詞,各路軍閥也都在虎視眈眈,等著老七輸,等著父親下野,以此瓜分這十九省的江山。”
他見沈薔薇神色難辨,知道眼前的這個獵物很快就會鑽進套子,於是誘導著繼續說:“表麵上各路軍閥全都聽命於蘇家軍,但老爺子這兩年在參政上沒什麽進益,以至於國會起了別的心思,轉而來擁護我,你也知道,我一個庶出公子,沒權沒名,隻有信物到手,我才能與父親抗衡一二,在這內憂外患當中給父親再添一把火。”
沈薔薇聽他話語決絕,大有要與蘇苼白對峙的意味。她思索著過去種種,心裏亦是恨著蘇苼白的,這個人害得她父母接連亡故,又多次對她下殺手,深想其中的緣故已經失去意義。如今身陷迷局,好似粘在一張蜘蛛網上,越掙紮反而縛的越緊,她早已看不清楚。
蘇子虞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就意有所指的說:“我知道你心中怨怪我,可沈家的事我做不到隻手遮天,這種事說出來真怕髒了你的耳朵,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他好整以暇的站起身,看了眼窗外,不由就搖了搖頭說:“這雨下的人心煩,明明美人在側,這一餐吃起來卻沒滋沒味的,少陪了。”
沈薔薇呆坐在座椅上,竟就一動不動。她想著蘇子虞說的那幾句話,竟就覺得渾身發冷。
窗外映出如針的雨絲,大雨鋪天蓋地的傾瀉下來,咆哮著砸在耳畔,更像是砸在心上。明明是秋日的涼雨,卻如同寒冬臘月的大雪一樣,讓人寒到骨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