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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他的眼神

  在我蹲下身子的時候,大汗的眼睛看著我,那樣的依依不舍,充滿了決別的淒涼。


  他的手微微一伸,張了張嘴,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麗君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的走到了我的身後,眼睛直勾勾盯著大汗,愛、恨、怨、愧,多種感情交織在一起,她的眼神卻空洞無物,就那樣怔怔的看著。


  大汗抬頭看到麗君時,麵上起了一絲怒意,仿佛回光返照,他拚盡餘力斷斷續續道:


  “本汗……中了你的……暗算……你休想……破壞草原……”


  咄苾十分詫異的看一眼麗君,但心內的悲痛令他暫時無法理智的思考,他不明白大汗眼中的恨意,心中已被愧疚悔恨填滿。


  “王兄,你不能死!你活著!我再也不與你搶纖兒了,你起來,殺了我吧!”


  看著大汗漸漸渙散的眼神,咄苾的嘴唇抽搐著,極力忍著巨大的傷悲,抱緊了大汗漸漸冷去的軀體。


  “王叔——比賽就要開始了,你們怎麽還沒到——”什缽苾衝過攔阻的侍衛,衝進了院門,在看到這一幕時,頓時驚呆了。


  “王叔,王叔!三王叔,大汗王叔他怎麽了?怎麽了?!”什缽苾看著被鮮血染紅的大汗,驚慌失措的抓著咄苾的胳膊大聲問道。


  “什缽苾……王叔去了……你以後聽話……”


  大汗的喘息越來越重,卻越來越短促,用盡力氣,聲音依舊微弱得隻有近身之人才能聽到:

  “什缽苾……繼位可汗……”


  交待完後事,大汗渾身一僵,眼睛依舊睜著,可是卻再也沒了呼吸。


  已經死去的他,滯茫卻略帶留戀的眼神卻落在我的身上,我心內一顫,這樣的眼神太過熟悉,仿佛前生便已見過!巨大的不安籠罩了身心,仿佛頭頂一個閃電,一幅幅熟悉的畫麵快速卻清晰的映入腦中。


  “王兄……”咄苾的聲音響徹草原,帶著悲涼,帶著愧悔,帶著無法釋懷的痛苦。


  “不,王叔,什缽苾已經沒有了父汗,不能再失去你!我不要當可汗,不要,王叔,你醒醒!”


  這個才十幾歲的少年,兩年前親身經過父親之死,如今連最寵愛他的王叔也離他而去,心中的悲痛更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但是咄苾的悔恨與什缽苾的悲痛再也無法挽回大汗的生命,我聽到他們悲聲痛哭,以及什缽苾的咆哮:

  “你,為什麽要殺死大汗王叔?!”


  他的拳頭雨點般砸在咄苾的身上,咄苾一動不動,任由什缽苾出夠了氣,伏在大汗的屍身上放聲痛苦。


  淚水與血水凝結在一起,很快便結了冰,大汗身上的鮮血也已經流盡,我聽到麗君空洞的聲音:


  “頡王,大汗是暴病而亡,突厥不可一日無主,就趁著今天所有人都來到王庭,請族長宣布下一任可汗吧。”


  什缽苾怨恨的瞪著麗君,雙眼通紅,伸手一指麗君與我,激動道:


  “是你們,都是你們害死了王叔!現在還要說王叔是暴病,你安的什麽心?!”


  他們的聲音在耳邊響著,清晰的印入腦中,但是我的大腦已做不出任何反應,我的思緒通過那遍地的鮮血,與那雙至死仍睜著的眼睛回到了久遠的記憶之中。


  “什缽苾王子,這是大汗與頡王公平的決鬥,在突厥,決鬥中死的人是不需要別人負責的,你難道不明白?說大汗暴病,於突厥子民有利!”麗君的聲音透著冰冷,一直冷到什缽苾的心裏。


  身為草原的一員,他自然明白這個規矩,贏者是英雄,輸者卻隻能蒙羞,死了也許是一種解脫。


  咄苾麵色糾結著痛苦,回頭對麗君道:


  “王兄終究是死在我的刀下,聽候王後發落!大汗臨終前已把汗位傳給什缽苾,就請族長帶了新可汗,去當眾宣布吧。”


  麗君微一皺眉,她心中雖也悲痛,但卻十分理智,這一切都是她設的局,咄苾恐怕不知道,大汗並不是躲不過他的那一刀,而是中了麗君的暗算,早上的飲食中,一定有鬼,隻是如今,根本沒有半分證據。


  “不行!什缽苾還是個孩子!由他繼位,如何服眾?”麗君斷然拒絕,言道。


  什缽苾根本不理會咄苾與麗君的爭執,他取出一件長長的虎皮罩袍,蓋在大汗的身上,跪在旁邊,痛哭不止,對於立誰為可汗,漠不關心。


  “但是王兄遺命不可違!”咄苾像是贖罪一般,堅持道。


  誰都知道,草原上的規矩不同中原,強者為尊,誰為突厥貢獻大,就最有資格做可汗。


  麗君沒有說話,麵對死者,她心內總是愧疚難安的罷。


  隨後,出出進進的許多人影在我麵前晃動,他們商議著各種事情,作為王後與草原最尊貴的頡王,他們兩個自然是全場的主角。


  外麵的局麵有些混亂,看在我的眼中,卻是倍加的熟悉,我在這樣混亂的人群中一步步後退,沒有人注意到我。


  他們抬走了大汗的屍身,幾個時辰前他熱情如火,粗重的喘息猶在耳畔,而現在,他體若寒冰,並且永遠也不會再醒來了。我以為我會恨他,奪走了我即將到手的幸福,可是麵對他的突然死去,我的眼中盈滿了淚水。


  我退得愈遠,便覺那一地的鮮血倍加紅得刺目,紅得壓抑,幾乎令人窒息的壓抑。我抬起頭,想擺脫那重枷鎖的桎梏。


  抬頭上望,遠方有連綿的群山,下麵是一片枯黃的顏色,頂上是終年不化的積雪,雪山與白雲連接在一起,一片慘白,分不清是真是幻。


  重山阻隔,中原距草原何止千萬裏?但我的思緒,卻如有閃電般的速度,跨越群山,跨越草原,跨越千山萬水,飛向江都的行宮。


  記憶也如根根刺骨的鋼針,刺入我的腦中。


  恍惚眼前,出現了同樣的場景,隻不過,那裏溫暖如春,風景如畫,大殿更是巍峨富麗。兩個男人的廝殺,有一個把長劍刺入另一人的胸膛,鮮血漫溢,那一抹明黃被染成暗紅,楊廣的眼神亦是至死未能閉上,那樣的滯茫,帶著對人世的眷戀。


  我記起了,那便是大隋的天子,我的丈夫。


  楊廣的臉在記憶中漸漸模糊,很快卻變成了大汗的臉,不,那時的他還那麽年輕,他也不是大汗,他是俟利弗設王子。


  還記得客房黯淡的光線下,那個高大魁梧的影子籠罩著我,一把彎刀閃著森冷的亮光,年輕時的俟利弗設,就那樣把彎刀半舉在空中,遲遲未能落到我的身上,而他的雙眼,卻在看清我麵龐的刹那,癡迷良久。


  而如今,那個曾經劫持過我,如猛虎一般剛勁的男人,卻再也沒了氣息,會被草原的人們把他葬在雪山之頂,那個終年冰冷寒極的地方。


  頭痛欲裂!


  我一步步退回房內,靠在榻前,雙手不由得抱緊了頭,想摒棄那些記憶,可是記憶卻如潮水一般襲來。


  曾經,我努力的想記起從前的一星半點,而如今,那個被密封在箱子裏的記憶突然如泄洪一般,滾滾朝我湧來,一切的一切,便如一幅幅移動的畫卷,在我腦中快速的滾動。


  我記起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時代,我的新婚燕爾,我的皇後之尊,我的喪夫喪子亡國之痛,還有癡心一片,卻葬身海底的楊諒;處於愛恨情仇邊緣的宇文化及,以及所有的或生或死的人,或哭或笑的事。


  以及最後,我在昏迷時耳邊聽到的“得得”的馬蹄聲,與“轆轤”的車輪聲。那是大汗把我從竇建德手中要出,帶我回草原的漫長的路。


  “公主,你怎麽了?!”狗兒從大汗死去的驚慌中醒過了神,看著滿額盡是汗珠的我,不由得大驚。


  寒氣逼人,可是腦中的絞痛卻硬生生把我逼出汗來。


  “狗兒哥哥,如果有一天美兒變成了仙女,一定不會忘記你的。”麵對著跟隨了我一生的狗兒,為我失去了男人尊嚴的狗兒,為我斷掉一條手臂的狗兒,我熱淚翻湧,唯有用兒時的一句話,來回答他。


  可是如今的我,非但沒有變成仙女,反而變成了一個罪人,一個足可下十八層地獄的罪人!從前的事,從前的人,在我麵前一一閃過,他們的眼神中,閃著或愛或恨,或怨或怒的光芒,如箭一般射向我。


  一個個倒在我眼前的人,無不是因我而死,除了愧疚,我不能為他們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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