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錦霞

  次日,天氣晴好,憂草自打來了晉王府,還沒有出去過,央求了我半日,要出去逛逛,想她以前,就是草原上的小野馬,如今來了大隋,倒如籠中鳥了,定是十分憋悶,我當初從鄉下初入皇宮時,也是這般耐不住的。


  我亦多日不曾出門,於是簡裝微服,掩上麵紗,帶了幾個人出府。


  承恩街上,店鋪林立,各種雜耍地攤隨處可見,吆喝聲此起彼伏,亦有舞獅踩高蹺的,熙熙攘攘,熱鬧得緊。


  見慣了空曠的大草原,憂草看到什麽都是新奇無比,我也就隨了她的性,賞她些碎銀,任她玩個夠,隻吩咐了狗兒看好她,別惹出什麽事來。


  悅心與陳婤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唯恐我有什麽閃失。


  “難得出來一次,你們兩個也看看有沒有喜歡的玩意兒,又沒人會認出我來,你們還怕我被人拐了去不成?”我對她二人言道。


  兩人不肯,陳婤言道:

  “奴婢沒有什麽中意的玩意兒,陪著夫人看看便好。”


  悅心倒是挑了幾樣針線花樣,隻是不肯走遠,如此閑逛了一陣,便來到了京城最大的布莊——錦霞布莊。


  錦霞布莊在京城內頗負名氣,據說店主錦霞是位雙十年華的女子,不僅美貌,且才華橫溢,寫得一手妙聯,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在門口掛上半幅對子,能對得出下聯者,均贈緞布一匹。


  今日恰逢十五,布莊門口聚集了一群看熱鬧的男男女女,也有幾個富家公子哥擠在人群中,他們自然是不稀罕一匹緞布的,隻因這位錦霞姑娘至今雲英未嫁,大多數文人雅士,富家公子都是為了一睹芳容而來,且都懷著能通過對對子贏得姑娘芳心的想法。


  這是我第一次來錦霞布莊,本意為買布而來,如今正好趕上了這場熱鬧,自然也是要瞧瞧的,於是帶了陳婤與悅心擠了進去。


  布莊東側掛著一條豎起的條幅,紅底黑字,用幾根絲線係著,從閣樓垂下,懸於空中,下墜兩塊翠玉,即便有微風,也是紋絲不動。兩個青衣小婢立在橫幅左右,一人手托筆墨,另一人手托一條空白條幅。


  隻見一個秀才模樣的人正搖頭晃腦的念著對聯:

  “新月如弓,殘月如弓,上弦弓,下弦弓。”


  這位錦霞姑娘倒是頗有氣度啊,對聯寫得惟妙惟肖,既有女子細膩的觀察力,又胸懷丘壑,勝似男兒,果真是集俠骨柔腸於一人啊。如此,我倒要見識一下了。


  “錦霞布莊”的招牌在陽光下閃著金光,晃人眼目,門口的人越聚越多,都在議論紛紛。


  這位說:“您猜這次會不會有人對得上錦霞姑娘的對子?”


  那位道:“我看玄,已經連著三個月都不見布莊送出一匹布了,錦霞姑娘的對子越來越難對了。”


  還有一個膀大腰圓的胖子,滿身綾羅,紫金束冠,玉帶嵌金,就連十指之上,亦滿戴金玉扳指,雖說一身華貴的打扮,卻充滿了銅臭氣息,令人不喜。


  此刻他正怒斥著他麵前的幾個秀才模樣的人:

  “本公子花大價錢請你們來幹什麽的?連一個女人的對聯都對不上?還敢說讀書萬卷?對不上,把本公子的銀子都給吐出來!”


  我心內暗笑,請了幾個秀才來假手,即便是對得上對子,也不過得一匹布而已,這等粗鄙之人,想來錦霞姑娘亦是不會看上半眼的。


  見我偷笑,悅心問道:

  “莫非夫人能對得出?”


  我略略點頭,微笑不語,走上前去,從青衣小婢手裏,取過筆墨,徐徐寫道:

  “朝霞似錦,晚霞似錦,東川錦,西川錦。”


  小婢拿了我的對聯轉身進了布莊,稍頃,便有人把我寫的對子掛在布莊的另一側,與錦霞的對子遙相對應,青衣小婢高聲宣布:

  “這位夫人對上了我家姑娘的對子,贈緞布一匹!”


  人群之中發出一陣唏噓,有羨慕,有讚歎,有不甘,亦有那個富家公子的怒罵。


  “這對子真是絕了,不僅工整,有意境,更是嵌了錦霞姑娘的閨名進去!”人群中有一人言道。


  “是啊是啊,瞧那一幫秀才,竟還不如一個女子,真是可笑,哈哈!”另一人回道。


  青衣小婢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言道:“我家姑娘請夫人閣樓一聚。”


  我緩步走入布莊,身後傳來一陣歎息之聲,隨後人群便漸漸散去。


  布莊的生意極好,幾個青衣小婢與掌櫃正招呼著一些看似富家的小姐或是夫人模樣的人,我把陳婤與悅心留在一樓選布料,獨自隨了青衣小婢上閣樓。


  閣樓之上,空闊幽香,與樓下的氣氛孑然不同,青衣小婢把我引上樓來,便下去了,我獨自走來,隻見房內窗前,燃著一柱清香,嫋嫋白煙之中,一藍衣女子正側對著我,皓腕婉轉,纖指輕撫瑤琴,獨自彈奏。


  縱然是側麵,我亦能看出她眉目之間的寧靜與恬淡,三分冷傲,七分婉約,有如幽穀之蘭,無人自香,孤芳自賞。


  “夫人請坐。”錦霞言道,手中卻未有半分滯留,依舊挑動十指,繼續彈奏。


  這是一曲《出水蓮》,樂曲不長,風格淡雅,曲調緩和,我靜坐於軟墊之上,閉目緩神靜聽,仿若眼前出現在了一片池水,不似金麟池的華貴大氣,亦不似皓清池的精致典雅,而是鄉間野外,碧草連天,偶有農人牧童,穿行其間,池水之中,偶有幾株野生的蓮花,妖嬈鑽出水麵,潔白勝雪,卻無半分於泥沾染。


  一曲終了,錦霞起身,把起一盞精巧茶壺,親手為我奉上茶水,盈盈淺笑,道:

  “錦霞怠慢了夫人了。”


  “無妨,聽姑娘一曲,也不枉我來此一遭。”我微品一口清茶,餘香流溢肺腑。


  “夫人不像是為了一匹緞布而對錦霞的對子的。”錦霞眉蹙遠山,明眸剪秋,微微打量我幾眼,言道。


  我淡淡一笑,放下茶盅,言道:

  “我本是為買布而來,湊巧而已。”


  錦霞一襲藍衣,輕紗隨著窗外吹來的微風緩緩擺動,飄逸如仙,走起路來更是嫻雅動人,除了明眸中微微透出的精銳神色之外,再無一分商人應有的氣色。


  “哦?本店布有數千匹,隻不知哪一匹有幸入了夫人的眼呢?”錦霞坐於我對麵,輕撣香灰,滿頭青絲不著簪釵,隻用一根蘭色絲線將傾瀉的發絲挽住,垂於身側,清新脫俗,更有一份閑逸。


  難怪門口會有那麽多公子哥想要見她一麵,隻那一份淡雅的氣質便可傾倒眾生了。


  “尚未去選,隻是我向來眼拙,對於采買物品不太懂,不知姑娘可否移駕,幫我挑上幾匹呢?”我言道。


  大約錦霞也覺得知音難求,竟是爽快的答應了,我道謝,她卻道:


  “經商之人,主顧但有需求,自然要侍候周到,否則不是自斷財路?”


  我嗬嗬一笑,與她一同起身,往樓下走去。


  除卻大廳擺放的布匹外,錦霞布莊另有一間庫房,裏麵擺放著各色布料,多而不亂,皆是整整齊齊,各自分類。


  “不知夫人買布料要做什麽?”錦霞一邊招呼我看布料,一邊問。


  “舞衣,我要做十二套舞衣。”我回道。


  錦霞眸光微閃,又問:

  “何舞?”


  我從袖中取出一方錦帕,上麵寫有一首詞,是我昨日觀過憂草之舞後寫下的,名曰《碧玉詞》。


  錦霞接過帕子,美目輕掃,言語之中更有讚意:

  “夫人好文采,不知此詞可有譜曲?”


  昨晚尚未來得及譜曲,今日恰遇才女,果然是天賜的緣分,我由衷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素聞姑娘好文采,不知能否為此詞譜上一曲呢?鄙詞得姑娘譜曲,必能起到畫龍點睛之效,自此流傳百世。”


  錦霞輕輕疊起錦帕,並不推辭,言道:

  “夫人過獎了,錦霞就試上一試,若是能入夫人的眼,也算是錦上添花,美事一樁。三日之後,夫人來取便是。”


  一一掃過庫中布匹,無有中意的,錦霞略想了想,喚來掌櫃,問了幾句,方對我言道:

  “夫人此詞,意在褒樸貶奢,這些錦繡綢緞反而不適合了,錦霞帶夫人去看幾匹絲棉布料。”


  我隨她走進庫房最裏麵,木製的櫃子上擺著幾匹顏如翠玉的棉布,雖說是棉製,摸起來卻光滑柔軟,貼在身上也極舒服,雖不如綢緞光滑豔澤,卻也是精工細作,視覺觸覺均不錯。


  “這幾匹布是由精棉所製,比普通棉麻布料多了繁雜的做工,但價格卻不及那些綾羅綢緞的十分之一,錦霞認為,這幾匹正是夫人所需。”錦霞隨手撫了撫布料,言道。


  我微笑點頭,十分滿意,當即從荷包之中取出一錠銀,道:


  “就用此布了,姑娘派人給我送到晉王府,此為定金,布到付清銀兩。”


  錦霞眉毛一挑,有些詫異的看著我,但布莊人雜,我隔著麵紗衝她一笑:

  “我是晉王府負責買辦的,錦霞布莊是京城最有名氣的,給咱們王爺王妃辦事,自然要挑最好的了。”


  錦霞會意一笑,接過定金,言道:

  “夫人好走,錦霞多謝夫人照顧生意。”


  我攜了陳婤與悅心,離開布莊,去尋憂草與狗兒,一行人盡興而歸。


  三日後,我依約去錦霞布莊,這一次,我是乘轎輦而去,並未蒙麵,錦霞看我一眼,雖目中有驚豔,卻並未詫異,像是早已熟歆我的身份一般,施了一禮,道:

  “民女參見晉王妃殿下!”不卑不亢,有禮有節。


  我扶她起身,言道:

  “錦霞不必多禮,我以便裝出入,就是討厭那些繁文縟節。”


  錦霞將我讓於上坐,仍舊奉上清茶一杯,並未因我的身份而有半分巴結或是拘謹之意。


  “娘娘要的曲子,錦霞已譜好,若娘娘無事,錦霞願彈奏一遍,若有不妥之處,娘娘指正,錦霞必改。”錦霞微微欠身,已是緩緩走向琴台。


  “願洗耳恭聽。”她譜的曲子必是上上之選,能有何不妥之處?隻是聽錦霞彈曲,亦是難得一求的。


  錦霞依曲彈奏一遍,雖無舞,卻已令我陶醉其中,這幾日,我已在外麵的伶人坊間選了十二個貌美體端的女孩,召集在府內跟著憂草練舞,並且我把突厥舞蹈稍作改編,去其野氣,加以柔媚,取名為《碧玉舞》。


  想到要將此歌舞獻給皇後做為壽禮,並且要在眾皇親大臣的麵前表演,心裏著實捏了一把汗,此舉,必得成功,如果表演得不好,恐要落人笑柄。


  錦霞笑靨如花,問道:

  “娘娘聽了,感覺如何?”


  “妙極,美極,如同天簌。”我由衷讚道。


  “娘娘過獎,錦霞愧不敢當,娘娘的詞怕是寫得更好,此曲伴上歌舞,必是傾倒滿京城了,隻不知娘娘要獻與誰?”錦霞道。


  “若無姑娘操琴,怕是難以達到那種效果,如果姑娘願意,下月可否隨我入宮?”我心中著實希望她能答應我,若是有她相助,我想不成功也難了,隻是依她淡泊的個性,怕是不會答應的,我心中隻存萬一的希望。


  “進宮?娘娘若是在府內自娛自樂,錦霞必奉陪之,隻是要錦霞表演給那些達官貴人,皇親貴胄,錦霞恕難從命。”果然,她一口回絕,我略有訕訕,卻並不意外。


  她如此說,我也不好勉強,隻道:


  “姑娘好氣節,能與姑娘相識,甚感榮幸,隻是我卻是一俗人,恐姑娘嫌惡。”


  錦霞水袖輕挽,提筆作畫,口中言道:

  “早慕晉王妃美名,今日一見,竟比傳言中還要美上十分,且如此有才情,這是錦霞求還求不來的緣分。娘娘身處俗世,自然難以免俗,隻是錦霞瞧著,娘娘此舞卻未必是為了討好某些人,身在俗世,而心懷大節,娘娘這種境界才令錦霞欽佩。”


  遇此知音,當真是無憾了,即使親如夫君楊廣,亦是以為我隻為給皇後賀壽獻禮。


  “姑娘過獎了。”我斜睨她書案上的絹布,隻見她洋洋灑灑幾筆落下,一個身姿曼妙的舞女已是一氣嗬成。


  我再細看,隻見那女子一臂水袖直衝雲天,另一袖層層疊疊落於臂肩,仿若蓮之碧葉,浮於水波之上,一條如雪胳膊從水波中鑽出,婷立於碧葉之上,如一塵不染的雪藕,觀此情景,竟如端坐蓮塘之前,看嫩藕出水一般,甚或還有淡淡荷香傳來。


  我感激的看著錦霞,言道:

  “謝姑娘,此必為整個舞蹈的亮點,怨不得這些日子我總覺著舞中缺少了些什麽,原來是在姑娘這。”


  錦霞淡笑,淡雅如雲的美眸漾起一絲回味,言道:

  “娘娘過獎,隻是錦霞不能親眼目睹娘娘作此舞,實是憾事。”


  我未語,她不肯涉身俗世,多說無益,留她這一份清靜也好,若我想偷得浮世半日寧,來此聽琴品銘,倒也是個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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