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飛花院落怨春深
妘暖半個月前就來到安陽做守城衛了,那時恰逢安陽因逐除祭,擴充城中守衛,他受妘纓之命,變成了安陽城外一戶農家之中又懶又饞,遊手好閑的小兒子。
成為城守衛後,且將所得俸祿如數送給守門的首領,令他允許自己偷懶。
那首領是個剛正不阿的爪牙,收了妘暖的錢,卻令他做最多的事。
這也正中妘暖下懷,且說今夜逐除,他又安排妘暖前去宮中送信。
若不是媯翼斬殺了他,妘暖也要動手將他推下城樓,故作意外摔傷。
他摸到首領的錢袋與首領的令牌,暗暗淬了一口貪得無厭之人向來不得好死,便將尋到的物件揣入自己的口袋裏。
“也不知這太子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偏搞著欲擒故縱的事情,嘖嘖。”妘暖尚且猜不透昭明太子這樣的安排是何用意,便覺著他是在故意吸引媯翼的注意。
媯翼想了想,道:“你可否能聯係到八卦門的人,叫他們的暗人即刻入宮給妘纓送信?”
“送什麽信?”妘暖不解。
媯翼拉過妘暖的手,於他掌心之中寫了兩個字。
“尿遁。”
妘暖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又聽媯翼道:“越快越好,否則妘纓會有危險。”
囑托完畢後,她便擒著那首領的屍身跳下了城樓。
隨後不久,巡守的兵卒走來,見到原地發愣的妘暖,喝道:“嘿,又背著頭兒在這偷懶,還不快去巡守。”
妘暖故作顯擺,道:“頭兒為咱安排了另外任務,要咱入宮傳話。”
“你們按部就班地巡查就好了,管咱作甚。”說罷,他沿著甬道跑下了城樓。
安陽每年的逐除之夜都會落雪,仿若是亙古不變的規則。
可是今年的逐除,一片雪花都沒有,卻比往常更冷,風也更猛。
朝陽閣內已然暖香宜人,由於夜來無雪可賞,殿門前放置了幾展滿月、竹石的屏風,以抵禦寒氣。
飲宴過半,觥籌交錯之間,齊國公不勝酒力,被親信送去殿旁的暖閣之中更衣。
酒過三巡,舞姬獻舞,妘纓搖晃著起身,告請更衣。
周女王允,妘纓動身時,昭明太子立即指派心腹緊跟在她身後。
左出殿門,宮婢將她引向臨靠齊國公所在暖閣的一處偏殿中,待她入內之後,緊跟著的侍衛分散地緊守在門窗下。
妘纓隔窗四望,見通向外部的門窗遍布人影,她垂眸細思片刻後,神色坦然地側臥於軟塌之上,閉目養神。
正殿的絲竹聲隱約傳來,伴隨陣陣輕快的樂聲,突兀地傳來三聲婆好鳥兒的啼鳴。
妘纓猛地坐起身,凝神再度細聽。
緊跟著三聲婆好鳥兒的啼鳴,又傳了過來。
一般這婆好鳥兒隻有在夏日才會呱噪,冬日時是絕對不會出現的。
她忽然想到一個人,登時雙眸如利鋒,再度掃視著四周。
不刻,她那雙如寒潭深淵的雙眸鎖定在軟塌對麵的牆上。
安陽王宮朝陽閣的原址乃是周穆王生前作為其寢殿的宣德宮,周女王登位後,將此處重建並更名為朝陽閣,作為宴請諸侯、功臣之所。
周女王不願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因而雖說是重建,也不過是簡單地改造了一番。
周穆王原本的寢殿,被改成了一間一間可供更衣歇息的暖閣。
各個暖閣間,並未有像其他宮殿一樣,以灰磚或夯土做牆壁,而是用了竹木,做成了隔斷。
竹木輕便,防蛀,卻不隔音。
她輕輕敲敲牆壁,隨後趴在牆上,細細地聽著對麵的動靜。
起先是一片鶯鶯燕燕的嬉笑聲,隨後聽得一男子聲,說道:“方才那鳥鳴聲確實學的像,可不知唱起歌兒來,是否也如婆好那般呱噪。”
妘纓能聽得出,說話之人乃是齊國公。
“可瞧聽慣了婉轉悅耳的鶯歌兒,也想聽一聽這呱噪的奇特。”一女子的聲音傳來。
“那是自然,無論是山珍海味,還是粗茶淡飯,吃久了,總是會有索然無味的一日。”齊公道。
“那奴獻醜唱得一曲。”
女子清了清嗓,便唱道:
“蝃蝀在東,莫之敢指。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朝隮於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
女子的聲音高亢,卻也沙啞,猶如蚌中取珠時,摩挲砂石帶來的感觸,並非清亮,卻也能眼見珠光。
妘纓勾著嘴角笑了笑,轉身向暖格外走去。
門前緊守著的侍衛們蓄勢待發,見妘纓遠走,急忙緊跟在身後。
可她並未打算再回到朝陽閣,而是吩咐隨行的侍女,前去花園中走一走,散散酒氣再回飲宴之中。
侍女輕瞥了一眼領頭侍衛,在得到允許後,才為妘纓掌燈引路,向幽靜處走去。
烈風逐漸停了下來,園中零落的枯木枝子到處都是。
妘纓踩在上麵,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半晌,她停在一棵孤零的梅樹前,輕歎了一聲。
侍女見她不動,緩緩上前,道:“風冷浸骨,宋公不如早些回殿中暖一暖身子吧。”
妘纓不為所動。
頭領侍衛見狀,才要上前勸說,卻見梅樹後麵衝出來一個黑影,舉劍朝著宋公去了。
諸侯遇險,天子兵將必佑之。
可那頭領侍衛卻故意不為所動,更未有令屬下前去保護宋公。
眼見劍身欲刺入宋公胸膛時,卻見宋公身形如蛟龍遇水,靈活的轉個身躲開了。
長劍不曾停下,卻筆直地插入頭領侍衛的胸膛之中。
侍女們大驚失色,丟下提燈欲四散逃竄,卻被妘纓一一擊暈。
餘下侍衛圍成了一個半圈,做防守之式,將其中一人護在中央。
那人從懷中掏出一支彩煙瓶,方要高放,卻被黑影擲出的暗器劃開了脖子。
隨後,黑影如蛇,遊走於防守陣中,擊殺如電閃般迅速。
幾道淩厲的光閃過,周遭再度陷入了寂靜。
妘暖抵達八卦門在安陽所設的伶人館時,那裏早已人去樓空。他站在伶人館空蕩的樓頂,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顧。
忽而,他想起夜雨曾跟他說過,大姨母鈴鐺作為線人,已然潛入安陽王宮內。
他立即掏出懷中篪,吹起三長兩短的音律來。
半刻鍾過去,他身後飛來一人,一把短刀抵在他的後心上,問道:“何事?”
妘暖想轉身過去,可後背的那股力道,卻不讓他回頭。
他長歎一口氣,道:“您這又是何苦?”
“小孩子一個,莫管那麽多,快說何事?”女子說道。
妘暖鬆了一口氣,道:“無論如何,都要在兩個時辰內,令國君逃出安陽城。”
背後的力道稍微持續了一會兒後,便消失了。
妘暖緩緩轉過身,見四周已經沒了人影。
宮中飲宴雖人多事雜,可昭明太子安插盯梢在暗處的爪牙卻不少,尤甚是監視妘纓的。
夜鈴鐺回到宮中後,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接近朝陽閣主殿,助妘纓出逃亦是無從下手。
於是在齊公前去暖閣更衣時,頂替了一個炭火婢,借著添炭火的機會接近齊國公,求請將這消息傳遞給妘纓。
此等逃亡的場麵,齊國公早已輕車熟路。
若返回飲宴再告知,顯然再沒有出逃的可能。
於是,他故意拖著時間不再回主殿,隨意尋了個緣由將夜鈴鐺趕出暖閣。
待再次有添炭火的宮婢入內時,齊國公不但將其留下,還令內侍尋來一群鶯鶯燕燕的歌伎來解悶兒。
那幾聲婆好啼鳴,是齊國公在聽到妘纓進入另一旁暖閣之後,故意引那燒炭的宮婢叫出聲的。
這宮婢因常年受炭火熏燎,聲色殊異,倒沒白費齊國公的苦心,成功引起妘纓的注意。
接下來,便是那首告別父母兄弟,與情人私奔的歌兒。
妘纓聽懂了歌中之意,也明白那幾聲婆好啼鳴的意義。
於是,她尋了找了個借口,且說散一散身上的酒氣,往花園中的密林裏鑽去。
婆好鳥兒林中藏,寒雪放梅透天香。
這曾是妘纓的兄長妘均寫給她的歌謠。
當她來到枯梅樹前,早已察覺到樹後藏著的人,正是潛伏在安陽王宮的夜鈴鐺,八卦門前一任門主,夜雨的姐姐。
二人攜手解決一眾侍衛,妘纓迅速褪去身上繁瑣的禮服,露出一身夜行戎裝。
“且往南走,過石橋,萬俟將軍在等你。”夜鈴鐺收回流光刀與妘纓道。
流光刀原是夜鈴鐺的武器,因早前她頗為偏愛夜海桐,言傳身教一身流光斬,且將流光刀傳給了夜海桐。
夜海桐死後,流光刀再度回到了夜鈴鐺的手中。
“你不與孤一同走嗎?”妘纓問道。
夜鈴鐺猶豫半晌,道:“國君先行,我稍後跟上。”
暗夜裏,妘纓看不清她的神情,仍然知曉她在說謊。
“不必稍後,現在便隨著孤離開這裏。”妘纓說罷去扯夜鈴鐺的衣袂。
夜鈴鐺欠身躲開,立即跪在地上道:“國君不必為我這樣一個罪人而浪費奔逃的時間,況且好不容易才潛入王宮內部,我此時撤離,前些時日所受的苦,都白費了。”
當初因夜鈴鐺當初受人蠱惑,錯信於人,險些將八卦門苦心經營的一切毀於一旦,更因此人的背叛,將妘纓至於危險之中。
她那時身心遭受的劇創,不比妘纓少,所以當時的事情,妘纓並未責怪她。
可這世上的人大抵都原諒了她,她卻不肯原諒自己。
那次事情之後,她請辭八卦門門主之位,成為八卦門裏不見天日的線人,如同在贖罪一般地自行潛入凶險之地。
比如說這次的安陽王宮。
天下九州,這周地的安陽城是最難攻入的,可她卻憑著自己,潛了進來。
“孤已然通知夜雨將八卦門在安陽設置的暗門全部撤出,即便你潛入宮中,也不過是孤掌難鳴,如此,你還要以身涉險嗎?”妘纓向她靠近,一雙清澈的眸子映著暗夜裏的微光,動人心魄。
夜鈴鐺閉眼苦笑,道:“國君不必為我···”
“在孤四麵皆敵時,你是第一個出現的夜家人,在孤被佞臣圍困時,你冒死闖入陣中,救孤於危難間,沒有你,便沒有今日的孤,若隻為這一次的失誤,便令孤棄你於不顧,孤做不到,若今夜你不與孤共同離去,那孤便留在這裏陪著你,孤也不必出逃。”妘纓道。
按照原來她與媯翼所製的計劃,便是她留守在安陽。
待明日一早,昭明太子發現媯翼於驛館憑空消失,便會出城緊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