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吹開紅紫還吹落
而今媯翼來接他,既是說明今夜是他留在安陽的最後一夜,不會再返回這伶人館,假若暴露,也不會牽扯出妘纓隱藏於安陽的暗門。
雙臂雖然廢了,可是他還能走,這些時日他苦練腿法,為的就是能救出鸑鷟。
兩人相互依存的情感,到底使媯翼動了惻隱之心。
媯翼本不想多事救那位沒有心肝的蠱女,可今天接連有兩人來乞求她,幫助這小蠱女逃生。許這就是命定,在她離開安陽時,必須要帶著鸑鷟一起。
持紾尚閣師尊玉牌前來驛館拜會媯翼的人,正是韓子的孫女,韓尤妙。
她是媯翼意料之外的人,卻也在這個時刻幫助媯翼順利逃脫驛館的人。
當然,她冒險前來拜會媯翼,並非單純助她,而是來討要那日在千麵閣承諾。
所以,她是今日第一個來求媯翼救鸑鷟離開安陽的人,邴七是第二個。
晉國分路後,邴七將鸑鷟帶回安陽後,便直奔王宮妄圖討得周女王庇佑。
對於邴七的失控,城府至深的昭明太子豈會沒有後招?
在二人踏入安陽後,便被羅綺安排的暗衛盯上。二人被強押著回到千麵閣,鸑鷟為保邴七,甘願留在千麵閣受罰。
邴七武功被廢,被逐除千麵閣後,仍舊被羅綺派來的暗衛追殺,奄奄一息時,被妘纓安排的八卦門之人所救,藏匿於伶人館。
而留在千麵閣的鸑鷟,卻不如邴七這般幸運了。
她遭昭明太子所疑,成為棄子,當初昭明太子允她,在她無用時,不必承受繁衍蠱這沉重的宿命。他算是有始有終,信守了承諾,令羅綺不得對她以繁衍蠱為罰,其他則按千麵閣法令施行,昭明太子不加以幹涉。
他是給了鸑鷟一個擺脫宿命的結局,卻也將肥美的羊羔,送入了狼口。
羅綺見鸑鷟嬌小稚嫩,猶如精致的傀儡娃娃。
於是,便起了荒淫之念,想著玩弄一番,再做重罰。
鸑鷟性子剛烈,更厭惡羅綺鳩占鵲巢,將曆卓笙的千麵閣蠶食殆盡。於是,在羅綺對她動手時,以蠱蟲將自己的身體封鎖,使得羅綺在實施侵犯時,受了重創,傷了身體,自此再難以享受魚水之歡。
鸑鷟舉措徹底激怒了羅綺,因而她也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
羅綺令人抽出鸑鷟身體裏所有的筋骨,將她斷了舌,挖了眼,扔在三坪街上,任人欺辱。
遠在靈川的霍繁香聽聞此事,立即啟程前來安陽,欲帶鸑鷟回靈川照顧。
哪知霍繁香前腳才離開靈川,後腳昭明太子的人便現身攔路,將霍繁香請回了靈川,圈禁於郡主府內。
幾日過後,安陽詔令送往靈川,命令靈川郡主霍繁香代昭明太子祈福於靈川暖山,直至翌年暖山的春神祭畢。
韓尤妙見霍繁香沒了指望,便鉚足勇氣,前去尋鸑鷟。
她找到滿身傷痕的鸑鷟,費千辛萬苦且將她安置於城郊的一處神殿中,她不敢張揚,因而求得紾尚閣內與她熟悉的醫官來療愈鸑鷟身上的創傷。
羅綺得知鸑鷟被韓尤妙所救,前去紾尚閣與韓子奉告韓尤妙私藏重犯。
不明所以的韓子命人四尋韓尤妙,並將她押回紾尚閣禁足。
韓尤妙不得已隻能將貼身婢女留在了神殿照顧鸑鷟,返回紾尚閣同韓子說清來龍去脈,得韓子諒解後,再度返回神廟時,鸑鷟已然被羅綺帶走。
滿目狼藉的神殿之中,隻有韓尤妙的貼身婢女那冰冷的屍身。
羅綺不但帶走了鸑鷟,還殺了韓尤妙的婢女。
韓尤妙氣得發瘋,再顧不得自己的身份,衝入千麵閣,將自己所知的所有惡毒的咒罵,指名道姓地吼了出來。
千麵閣中人,皆知道韓尤妙的身份,因此無人敢遷怒於她。
她肆無忌憚地闖入千麵閣內院兒,背著形如廢人的鸑鷟,堂而皇之地走了出來。
往後時日裏,韓尤妙日日守著鸑鷟,連紾尚閣也不再回去。
韓尤妙大膽的舉措本就惹得韓子不悅,尤甚在韓子得知她蠻橫無禮地在千麵閣前,言語粗鄙,猶如潑婦罵街般地詛咒大周士卿羅綺後,切斷了對她錢財的支撐。
韓子大約是想,韓尤妙受了生活的苦,總會想著回家來。
可韓子不知,越是嬌弱的女子,性子越是剛烈。
從前的韓小妹如此,現在的韓尤妙也如此。
所以,韓尤妙才會撰寫話本賺錢,無論是賣給千麵閣,還是伶人館,她靠自己柔弱的力量,一邊抵禦著羅綺對她們時不時的騷擾,一邊照顧著一息尚存的鸑鷟。
眼見冬日愈加寒冷,韓尤妙找不到可容鸑鷟取暖的棲身之處,在她近乎麵臨崩潰的情緒下,靈川的桑十月冒險抵達安陽,恰逢時機地出現在韓尤妙的麵前。
韓尤妙委屈地抱著桑十月大哭了一陣,隨後在桑十月的建議下,韓尤妙決定將鸑鷟送出大周。
她原本想將鸑鷟送去魯國,魯國距離靈川不遠,方便往後霍繁香和她,還有桑十月去看望鸑鷟。
可在千麵閣撞見媯翼時,令韓尤妙轉變了將鸑鷟送去魯國的想法。
既然想要一勞永逸,便要尋個沒有後顧之憂的地方,她記得秦上元姨母總是與她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況且,莘嬌陽尚且也安然無恙地躲在陳國,將鸑鷟送去那裏,總不會有錯。
媯翼回想著恬靜的韓尤妙與她談條件時的稚嫩,她雖然柔弱纖細,軟糯地似是個麵團子,可總能以最熱烈的真誠,去撼動媯翼本就不堅硬的心腸。
韓尤妙留在驛館中,裝作依舊在與陳侯對話的模樣,自問自答,使昭明太子派來的守衛放鬆了警惕,為媯翼逃離安陽爭取更多的時間。
媯翼與邴七二人按照韓尤妙所說,來到城北一處荒廢的院落裏,她跟著地上鋪著的碎石,找一處矮樹下的枯井。
須臾,有破風聲自遠及近而來,媯翼迅速推開邴七,拔出白虹劍,擋下飛來的金鏢。
那金鏢如龍,被打飛後,卻向一處斷壁的暗影處飛去。
“出來吧,她不是已經同你說,孤會來的嗎?”媯翼收回白虹,麵向暗影處輕聲道。
桑十月探出頭,隨後抱著一根長棍自斷壁下走了出來。
“我竟沒想到,她能將你說通。”幾年未見,桑十月比第一次見時,長高了不少。
不過豆蔻年華,卻已然及得上媯翼的身長。
媯翼瞥了一眼桑十月懷中的棍子,見那棍子上盤著一條龍形的金色飛箭。
這樣的武器在九州上並不多見,況且媯翼回想第一次見桑十月時,她所持的武器,是一支短槍。
“怎麽,在你心底,孤就這般冷血?”媯翼道。
桑十月搖了搖頭,道:“阿香說你愛憎分明,畢竟鸑鷟曾經做過傷害你的事情,且她現在已是廢人,對你來說無用,是我不相信你會做無利可圖的事情。”
“說白了,還是覺得孤冷血。”媯翼冷哼道。
二人對話頗為無趣,最先忍不住的是邴七,他上前一步橫在二人之間,焦急地詢問著桑十月:“鸑鷟何處,我們需快些帶她離開。”
桑十月仰起頭,昂起下巴示意不遠處的一座枯井。
邴七立刻前衝,他扶著枯井往下看,卻什麽也看不到。
桑十月上前拽著邴七的衣領,縱身一躍,落於井下。
枯井上方看著很小,井底卻十分寬大,左側井壁中空,隱約見火光。
媯翼隨後落下,跟著二人鑽入井壁的空當之中。
火光的源於內中一鼎暖爐,爐中炭火旺盛,使中空處十分溫暖,不遠的石板上堆放著幹草,幹草堆上躺著的正是鸑鷟。
邴七疾步行至,他掃了一眼形如廢人的鸑鷟,低泣悲絕。
他雙手被廢,甚至無法觸碰她,擁抱她。
她渾身筋脈盡斷,眼不能見,口不能言,蒼白的臉頰上劃過的,是如同血一般的殷紅眼淚。
二人嗚咽的哭聲回檔在井內,淒慘又悲涼。
桑十月不願打斷二人互訴悲情,但時間有限,她不能辜負霍繁香的重托,也不能枉費韓尤妙的苦心。
桑十月用繩索,將鸑鷟捆縛在邴七背後,隨後一行人趁著暗夜乘車而逃。
逐除夜的安陽城,原是不閉城門的,可因上次媯翼在逐除之夜放火燒宮,連夜逃離安陽城後,昭明太子責令更改了這逐除夜不閉城門的規矩。
可即使城門關閉,也困不住桑十月。
她臨行靈川前,霍繁香將身上的玉牒令給了她。
這玉牒令是周女王賜給霍繁香的令牌,見令如見周女王親臨,即便這令牌對昭明太子無效,出個城門倒也不算什麽難事。
邴七與鸑鷟躲在車馬中的軟座下,桑十月座於軟座上,且將鬥篷四散覆於雙腿,擋住座下二人。
媯翼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麵,眼見車馬順利地過城門而出後,轉身向城牆西北角而去。
她踩著城牆上磚石的缺口,如鶴衝天直上,落在城牆甬道上。
欲附身,下落城外時,忽聽聞有人聲傳來。
她轉身躲入城垛中間,隱去氣息。
“前去宛南關給將軍報信的斥候已經出發了,你且快些拿著令牌去宮裏報信,謹記萬不可被旁人代傳,一定要當麵告知太子。”說話的人氣喘籲籲,聲音沉重,所以媯翼聽得格外清晰。
“你說既然已經知道陳侯要跑,為何太子不令攔下將她們關押,卻要放走叫咱們時刻稟報?”另一人頗為不解,話語之中聽得出有埋怨。
“哪來這麽多問題,要你動,你便不能偷懶耍滑。”發號施令的人動手打了另一人。
被打之人隨之‘誒呦’的一聲,莫名使得媯翼感到熟悉。
所以,在她起身揮劍斬殺時,故意先送走那位首領,而後緩慢地將劍逼近另一人時,那人已經跪在地上,抱著媯翼的小腿低聲求饒了起來。
“別裝了,快起來。”媯翼扯著他的後領,將他提了起來。
那人粘了半臉毛茸茸的胡須,黑燈瞎火也確實不好叫人看清楚他的真顏。
“我都已經這樣了,你還能認得出我?”那人整理了一番被媯翼拽皺了的衣裳。
“但凡騙過孤的人,化成灰都認得。”媯翼收回長劍。
“嘖,還真是個記仇的。”妘暖搓了搓臉上的胡茬,蹲下身在那首領的身上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