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一時回向月中看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媯翼,喉嚨沙啞地問道:“方才你的話是什麽意思,師父的下場是什麽隱瞞的實情,你們隱瞞了我什麽,我師父,是不是死了?”
媯翼見他身上沾著些許血汙,想必在後方牽扯敵兵,也是曆經九死一生。
“莫要再此處耽擱,以免功虧一簣,若你要問,先行上車,再細細盤問。”百裏垣壹見他歸來,心中忽生不好預感,這便追趕著他們上車,繼續禦車前行。
眼瞧上虞越來越近,卻未有敵兵出現,可百裏垣壹心裏始終驚慌的很,不敢放緩車速。
車馬顛簸,車內氣氛凝結。緊張的嗣央看著鸑鷟與邴七二人,生怕他倆隨時會打架起來。
“我原以為,你被貶入千麵閣的這些時日,你我相互依存,共同抵抗著他安插進來的爪牙,無論是千麵閣內新舊勢力的相互分化,還是新任閣主殘暴的手段,在這之間,你與我所經曆的一切,已經超越了你同他的關係,可憐我一心向你,你卻仍舊與他一同欺騙我。”
媯翼雖然不知道這千麵閣是做什麽的,但也能猜得到,千麵閣原先掌權的是曆卓笙。自曆卓笙死後,千麵閣無人監管,由邴七暫替。
這邴七少年俠義,不善圓滑處世,並不是昭明太子所喜,他擔心千麵閣大權旁落,所以趁機派出自己的心腹接管千麵閣,成為新任閣主。
而後,無論是打壓邴七,或是分化曆卓笙原先的部下,皆是昭明太子慣以常用的手段。
至於鸑鷟被貶入千麵閣,起因是媯翼離開安陽時,一把火將周宮中的金娥樓燒了,將她擄去宋國交給妘纓後,卻毫發無傷地回到了安陽。
鸑鷟複歸安陽後,無處棲身,又遭昭明太子所疑,這才被安置在千麵閣,明升暗貶,大抵也被排擠在外,不似先前與昭明太子無話不談了。
鸑鷟垂著頭,始終不敢直視邴七的雙眸。
那邴七心係與她,自然舍不得逼迫她,便求助地望著媯翼。
那時她正仔細地思量著安陽如今的局勢,直至感受到少年那熾熱的氣息,迎麵撲散在她的臉龐。
“你心底已然有答案了,孤回答個是與否,都不重要了。”
“那陳侯可知他安葬於何處?”邴七哽咽著問。
媯翼搖了搖頭,瞥了一眼身體微微顫動的鸑鷟。
“至少,那是他的師父,總不能叫他無人祭奠,你說,是不是?”媯翼現下腹中痙攣逐漸轉為陣痛,強忍著用真氣將其壓製,才稍微感覺到好些,哪裏還有心思為他追查曆卓笙葬在何處。
鸑鷟聽出媯翼已是不勝厭煩,終於抬起頭,開口道:“你屋裏頭的那盆繁盛的桔梗花下麵,便是他的屍骨,當時他被火焚燒的所剩無幾,我便隻能尋到這樣的花來裝飾他的墳墓。”
得知真相的邴七聲淚俱下,淚斷肝腸。可他瞧身邊坐著的盡是女子,便又極力忍著哭泣。
他的師父曾告訴他,千萬不能再女子麵前哭,尤其是心上人的女子麵前,否則將來定會是個怕婆娘的慫蛋。
可他疼的撕心裂肺,胸膛裏的跳動,像是被千刀百劍剮殺成片片的血肉,沒了形狀。
嗣央摸出懷中,百裏垣壹曾包裹幹糧的帕子,她小心翼翼地遞給邴七,寬慰道“哭出聲來吧,沒關係的,每當我阿娘病的嚴重了,我阿爹也會當著她的麵哭,但凡我阿爹一哭,阿娘總能轉好一些,她舍不得阿爹,所以也舍不得離去。”
嗣央總能一針見血地言出他人的窘迫,又不失分寸地為其解圍。
她總是令人心暖,又得人憐愛。
邴七將臉埋在帕子中,嗚咽好一會兒,直至百裏垣壹停了車馬,喚他們下車。
礙於如今的他們深陷危機,所以沒有招搖過市地前往承澤官設渡口。而是停在抵臨渡口下遊的十裏外。
寬闊的水麵上,停著一艘樓船,樓船頂處懸掛著三色旗幟,其中一麵,是宋國的玄色應龍旗。
百裏垣壹從懷中摸出一筒彩煙,引燃於半空。
不刻,樓船前隱約有三兩小舟,緩緩劃出,向他們這一邊的臨岸靠近。
許是梁國的戰事吃緊,宋國公無人可調動,前來迎他們的人,是妘纓最不喜叫媯翼接觸的簡木芙。
百裏垣壹確認來人無誤後,首當其衝地抱著媯翼飛身而上,穩穩地落在小舟上。
邴七則抱著身子仍舊虛弱的鸑鷟,跟隨其後。
唯有嗣央一人,淌著淺灘的水,爬上小舟。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待靠近樓船時,嗣央忽而發覺除卻自己褲腿在不停落著水滴,媯翼的袍子下方也濕了一大片,甚至也在如她一般,不停地墜下水滴。
嗣央不解地抬頭望著她,發現她額間已是細汗層層,將雙鬢打濕,口唇發紫,渾身遂而戰栗起來。
“不好,師父,國君可能是要臨盆了。”嗣央曾見過母親臨產陣痛時地模樣,也知道袍子上的水滴代表著什麽。
隻是,媯翼似乎不願添亂,這才強力忍著疼痛,一直到現在。
簡木芙聞聲,即刻下令全速前進,待到樓船時,百裏垣壹迅速抱著媯翼奔去樓船中的暖閣。
可現下所要麵臨的問題,頗為棘手。跟隨樓船前來接應的,大都是保護媯翼安危的習武之人。沒有人會醫術,也沒有人會接生,或許就連宋國公也沒能想到,媯翼能提前生子。
若要到蔡郡上虞,也要行船三日兩夜,眼下見媯翼陣痛的情況,怕是壓根也不能挨到那個時候。
“師父,我可以試一試。”嗣央看到百裏垣壹已經急紅了眼,轉身又要乘小舟上岸,去承澤城中抓個醫官來。
百裏垣壹輕彈她額頭,隨後越過她,大步流星地往甲板上走,一邊走一邊道:“莫要鬧騰,你個小姑娘家家,如何會接生?”
嗣央見狀,緊追在百裏垣壹身後,急切地道:“我曾為我阿娘接生過兩次,雖然比不得行家,但總歸是有經曆,現下師父若乘船而出,到承澤去尋醫官,且不說你能不能尋得到,若是被晉國敵兵發現了,豈不得不償失?”
於暖閣之中的媯翼,已然壓不住腹中的陣陣劇痛,撕心裂肺的吟痛聲傳了過來。
“若是她的痛喊聲始終不止,待深夜出月時,定會驚動兩旁的船隻,且將帆上的旗幟降下。”百裏垣壹仰起頭,與掌舵的船首說道。
夜色降臨,新月初生,百裏垣壹仍在猶豫之時,才降下旗幟的船首忽然道:“不好,似有官船向這邊來了。”
百裏垣壹心中咯噔一聲,連忙疾步登上甲板,衝上船頭,一望究竟。
靠近承澤渡口不遠,隱約見三兩隻艦船,升著鴉青顏色的文鰩魚旗幟,那是晉國的圖騰。
百裏垣壹愁眉不展,訝異晉國何時何地能造出如此精悍的戰艦。
“是鄭郡黎苗人所造的戰艦,看來他從一開始落棋晉國,便想好了後麵的路,要如何走。”鸑鷟緩緩行至。
她與邴七二人比船首早察覺水上的異常,因而在登船之後,一直在船頭遙望。
“你的意思是,昭明太子一早就猜到國君會往晉國,為陳女眷報仇,也算好了我們會選擇這條前往蔡郡的水路逃生,所以施予晉國艦船,令他們攔截?”百裏垣壹不可置信地驚歎道。
鸑鷟點了點頭,道“我原以為,他派我前往晉國為九霄宮製人麵,僅僅是為了方便向陳國安插細作。”
“原來,他想要的,仍舊是陳侯,他的綏綏。”鸑鷟如今方猜出昭明太子的全部謀劃,她在安陽,已不同往時受用,怕是九霄宮那些要將她製成繁衍蠱的方士所說的話,也並不是空穴來風。
鸑鷟的心冷如山雪,烈風吹過,刹那崩碎。
“邴七,回船屋裏等著,莫要讓他們看見你。”鸑鷟輕攆指尖,於指縫中急速飛出些許黛色光線,一圈一圈圍繞著樓船,飛去來回,織就成一層密集的網,將樓船保護起來。
邴七揉了揉哭得通紅的雙眸,置氣地說道:“如今都到這般田地了,你卻還叫我置身事外嗎?”
“鸑鷟,我師父已經死了,你也不再是助他協管千麵閣副官兒,你現在管不著我了,無論我如何,是生是死,都與你沒關係。”
曆卓笙的亡去是邴七此生都無法釋懷的怨,尤甚他現下情緒激動,即便對鸑鷟心有歡喜,卻不妨礙他的耿耿於懷。
出於對曆卓笙特殊的情感,鸑鷟對邴七的態度更多是長輩似的責任感,他這般置氣,在鸑鷟眼中無非是小孩兒在耍性子。
她欺瞞他在先,總不能再出言斥責,便隻能由著他來。
她於中衣撕下一條長布,遞給他,道:“血靈蟲將樓船護在其中,他們無法遠攻,隻能跳上船來與我們近身搏殺,我已然遭受太子心疑,若他們再瞧見了你,那千麵閣就再無我們的容身之地,至於你師父那些手下,你是否確定不管不顧了?”
邴七思量了半晌,雖然心中仍舊有怒氣,可聽鸑鷟所言有理。千麵閣現在被昭明太子派去的心腹攪弄的四分五裂,由此那些對曆卓笙仍舊忠貞的人,更不可能在此刻無人攜領。
他接過鸑鷟手中的長布,圍住半臉,將匕首藏入長靴之中,隻使用長劍。
船首下令,除卻行船的槳夫,一律護衛皆持武器,守在暖閣與甲板之間,保護陳侯安危。
一時間,船行飛速,眾兵皆出。
簡木芙隨著嗣央於暖閣之內,忙進忙出,根本顧不得外麵發生了什麽。她雖然曾為人母,可畢竟幼子胎死腹中,並不知道如何助產,便隻能嗣央叫她做什麽,她便做什麽。
嗣央洗淨了雙手,又叫簡木芙拿來了一壇烈酒。
她將雙手分別浸入酒壇之中,拿出後甩了甩,便去褪去媯翼的褻褲。
夜色已然濃厚的不見五指,暖閣之中燭火又不夠明亮,嗣央顧不得太多,便將媯翼的下身暴露在外。
簡木芙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扯過被子,將媯翼整個裹住。
她神色慌張地安慰著嗣央稍安勿躁,先將樓船內所有的燭火搜羅來,點燃後擺置於暖閣之中。
隨後她閂上暖閣所有門窗,覆上幔帳,又將屏風堵在暖閣門口,這才叫嗣央掀開了錦被。
嗣央蜷起媯翼的雙腿,這才看清了,那娃娃的頭已經頂在出口了。
嗣央學著以往的步驟,叫媯翼放鬆後,調整呼吸,方便用力,又叫才閑下來的簡木芙去燒熱水,備飯食。
簡木芙前去膳房將爐火與燒水器具搬來甲板上時,忽而驚覺,所有的暗衛已然進入防禦陣仗。她心驚肉跳地趴在船舷上,眼看不遠出,有三兩隻戰艦正緊追不舍。
暖閣之中再度傳來媯翼的吟痛聲,以及嗣央催促熱水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