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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回雁悠悠白日斜

  禦車逃離前,百裏垣壹斬斷幾節繁茂的樹枝拴在車輪後麵,用以來清掃馬蹄與車輪軋過的痕跡。


  百裏垣壹於車前禦馬,媯翼於車內調息,壓製腹中時不時的陣痛。鸑鷟仍舊於昏睡當中,嗣央也虛弱地縮成一團。


  車行一日一夜,眾人疲憊不堪,媯翼叫停百裏垣壹,暫於一處荒原歇息。


  嗣央長年遊牧,因而對荒原十分熟悉,鮮美的香蕈與野菜煮了一鍋濃湯,她不知捉了什麽獵物,穿成了串,烤熟了來吃,味道也不錯。


  百裏垣壹再三追問,嗣央才告訴他們,是荒地裏的碩鼠。


  嗣央認為如媯翼與百裏垣壹這般位高權重之人,定然會嫌棄,殊不知在得知所食是碩鼠時,也並未露出什麽厭惡之感來。


  嗣央小心翼翼地又將一串烤熟的肉遞給了媯翼。


  媯翼接了過來,喉嚨哽咽地問道:“且不是說家中遊牧,有牛有羊,烤製這樣的食物得心應手,怕是平時也經常食用?”


  嗣央點了點頭:“牛羊舍不得殺,且還要用它們去換一些米糧和平時家中所用,衣物,鹽巴,還有阿娘的湯藥,有時還要給附近的官吏們送去一些,否則那些官吏會將我和弟妹如數上報,待年齡到了,便送去九霄宮,可弟妹年歲尚小,總有嘴饞之時,我便帶著他們去荒地捉鼠捉魚來解饞。”


  媯翼望著手中炙肉,眼眶發酸,她長籲一聲,道“而今我們要逃離晉國,暫不能親自將你送回父母身邊去,待到承澤,孤贈與你一匹馬,你自行歸家可否?”


  嗣央搖了搖頭,不假思索地跪在媯翼身前,道:“如恩人不棄,嗣央想留在恩人身邊,嗣央想要拜恩人為師,習得恩人之武,隻有嗣央變強才能回到晉國,才能保護家人。”


  她的眼裏有一團火,散在荒地裏,可燎燒千萬裏。


  媯翼不語,心中考量若收了嗣央為徒,便不能像夜玘桃那般敷衍了事,二人所求不同,夜玘桃是為自己,而嗣央是為了保護家人。


  況且她這一身武藝卓絕,多半來自陸庭薇所授的陸離劍法與塗山婜的半身靈力,她不知要教給嗣央些什麽,便望向百裏垣壹。


  百裏垣壹見著媯翼那一雙探究地眼眸,下咽一口炙肉,道:“莫看我,她所求是成為國君的徒弟。”


  媯翼的猶豫使嗣央認為,是她嫌棄自己的出身,便又道:“若是恩人嫌棄,嗣央也不強求,隻望學一些皮毛,嗣央雖手腳笨拙,但也會些掃撒的粗活,嗣央願意用勞作換得恩人的指點。”


  百裏垣壹拽她起身,將自己手上的炙肉遞給她,“國君並非不想收你為徒,隻是她所掌握的武功,非常人所能習得,若你當真想要習武,保護家人,不如拜我為師,恰巧我身後無人,總不能叫我這雙槍絕了門。”


  嗣央按照百裏垣壹的叮囑,在九霄宮闖了禍,這一路心裏愧疚,惶恐難安,可眼前她又不計前嫌地收自己為徒,嗣央自然百般感激。


  百裏垣壹見她眸中凝淚,欲言又止,便故意逗道:“你若不願意就算了。”


  嗣央拚命搖著頭,接下百裏垣壹手中炙肉,抱著百裏垣壹的大腿,雀躍地喊著師父。


  百裏垣壹洋洋得意,按著嗣央坐回原處:“既是認了師父,往後再不聽我的話,四處闖禍,為師可是要罰你,記住了嗎?”


  嗣央歡喜地點了點頭。


  翌日一早,幾人繼續趕路。


  許是邴七引開了晉國的敵兵,她們這一路並未有敵兵尾隨,甚至設埋。不過百裏垣壹仍舊謹小慎微,每過一處後,小心掩埋她們路途中留下的生活痕跡。


  行至息郡交界之時,鸑鷟醒了過來。


  那時的媯翼仍舊在調息,嗣央見鸑鷟眼皮不住地滾動,便嚐試喚了她幾聲。


  鸑鷟聞聲緩緩張眼,坐起身,環視著車內四周。


  她注意到媯翼高聳的腹部,頗為不解,而後似是想通了什麽,深吸一聲氣息。


  “看來秦上元並沒有將孤的事情,如數告知於你主子。”媯翼緩緩鬆懈氣息,睜開雙眼看著她。


  “秦管使回到安陽後大病了一場,便與周王請辭,回歸家中休養,一直未能踏入宮中。”鸑鷟如實奉告。


  “可瞧一個醫官都知暫避鋒芒,你怎就不懂呢?”媯翼含沙射影地點撥鸑鷟。


  鸑鷟不為所動,似是一早便知秦上元的歸來,是一場事先安排好的鬧劇。


  “我與她不同,她身後是安國將軍,而我身後,什麽都沒有。”鸑鷟道。


  “不對,你身後明明有,可你卻裝做熟視無睹。”媯翼言語十分強勢,導致嗣央逐漸覺著自己救錯了人。


  她緩緩地向媯翼靠攏,警惕地盯著鸑鷟。


  “蠱女雖身份低賤,卻從不背信棄義。”鸑鷟堅定地說道。


  媯翼冷笑一聲,“所以,你如今仍舊相信,晉國於你開膛破肚,險些將你做成了自衍蠱,並不是你主子授意嗎?”


  鸑鷟沉默不言,一雙堅韌的眸子逐漸暗淡下來。


  她不過是倔強執著一些,卻不蠢。


  “你明明可以選擇離開他身邊,又為何執迷不悟?”媯翼見她心中已然有所判定,便繼續添油加火。


  鸑鷟搖了搖頭:“他與我有再生之恩,便是要我這一條命,也是應該。”


  “你的命於他又不是什麽稀罕之物,他想要什麽,你心中當真不知嗎?”媯翼憑著對蠱女的了解,也能猜測到自衍這個詛咒,是她們永世想要擺脫的悲劇。


  鸑鷟為昭明太子所用,不過是在她還能施蠱的年歲,誰都想求一個善終,鸑鷟也不會例外,她抗拒自衍成蠱,所以必會求昭明太子在她無法製蠱時,放她離去。


  可人總會變得,更何況她的主子一路踩著屍骨,成為了今時的昭明太子。


  他既然能舍棄曾經的少年摯愛,又怎會舍不得一個奴仆,更何況是被他所疑有二心的奴仆。


  “既是如此,我便回到安陽當麵問一問他,是不是定要我自衍成蠱,世代為他所用才行。”她的絕望深處,是自毀一切。


  媯翼見她自暴自棄,心中怒火不打一處,氣衝丹田時,抬掌擊在鸑鷟的心口。


  鸑鷟並未打算自保,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掌,身體向後一仰,飛出了車外。


  正在禦車前行的百裏垣壹聽到了動靜,即刻勒馬而停。


  首先衝下車馬的是嗣央,畢竟她親眼所見鸑鷟身受重創,心抱良善,這才擔憂鸑鷟的傷勢。


  鸑鷟的身體於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順其自然地掉落於荒地中的一處巨大的坑裏。


  後背本應如約而至的撞擊砂石的痛感,竟有一股軟綿之意。


  伴隨耳邊傳來的骨頭斷裂聲,使她好奇地回望。


  她所身處的深坑約有一丈深,十裏長短。坑內屍橫片野,新舊沉壓,層層疊疊,有些能看見白骨,有些還能看得清死去時的容顏年歲。


  而她墜下的地方,剛好枕著一位剛死去的少女屍骸。


  腐臭的氣味直衝鸑鷟鼻腔,她不住地向上爬去,可越是動,卻陷得越深。


  那本是一個個鮮活的少女生命,有些睜著眼,望著天空,有些似是在看著鸑鷟,向她控訴著這世道的不公。


  嗣央奔來時,著實也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她雙腿一軟地跪在了地上,直至耳邊傳來鸑鷟細細地求救聲,令她回神。


  她毫不猶豫地拽住鸑鷟向上求救的手,用盡全力,將她拉了上來。


  她渾身散著惡臭地躺在地上,不刻,便坐起身,狼狽地嘔吐起來。


  嗣央神情沮喪地跪在地上,雙手於胸口前交疊,默默地哼唱著:“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魂以歸家,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塵世無掛,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來世向明,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終可相見。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碧落黃泉。”


  她捧起坑便的一把砂石,輕輕灑下,似是在安葬這些死去的靈魂。


  “遊牧路上,阿爹見到人死,便會唱這首歌來安魂,阿爹說,有些人走得太遠,回不去故鄉了,有了這首安魂曲,他們便可隨著歌聲回到故鄉,守著故土,待家人百歲後,天上人間,便會相見。”


  百裏垣壹曾見過的所有戰場,都比不得眼前慘烈,她望去四周,眼眶灼燙。


  “瞧見了?這便是你助他達成的信與義,若嫌不夠,陳國圖江城的媯水河也有,半江染的血紅,與麵前這屍坑不相上下。”媯翼緩緩靠近鸑鷟,立於她身旁。


  鸑鷟虛弱地支撐著身子,心有不甘地道:“你怎知這些屍身來自於九霄宮?”


  媯翼眼眸深沉,冷哼一聲,道:“坑中屍身萬千,可曾見到有食腐肉為生的蟲鼠,或是鳥?”


  “被棄屍此處的,皆是九霄宮的試藥奴,因生前服用過太多毒物,劇毒侵入骨髓,蔓延血肉,所以屍身也不會招來食腐肉的蟲鼠。”


  鸑鷟抬起頭,望著坑中的那些曾經也是鮮活生命的少女,她們本應該茁壯成長,苒苒綻放。她雙手捂住奪眶而出的淚水,蜷縮著身子抽泣不止。


  嗣央見她哭得撕心裂肺,便伸出手安撫著她的後背:“我看到九霄宮的方士百般虐待你,想來助紂為虐也並非出於你本意,我雖然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麽,可我希望你往後不要再傷害無辜的人,我也希望你不再自責,將來無需違背自己心中的良善而活著。”


  鸑鷟許久未見真心,這久違真摯的心聲,她止住哭聲,倍感溫暖地望著嗣央。


  那日在九霄宮若不是嗣央,她已成蠱自衍,幾月後必死無疑。


  這個弱小的少女,憑著孤膽救下自己,從未想過後果。回想初見昭明太子時,那所謂的拯救,倒是變得逐漸刻意起來。


  “你親眼所見曆卓笙的下場,卻仍舊為他隱瞞實情,繼續欺騙你的小相好,那人若真心待你也就罷了,可他現在要你死,你還不明白嗎,鸑鷟,他要將你的屍骨踩碎了,再拚湊起來,繼續利用。”


  媯翼的話入了鸑鷟的耳中,她已然心生動搖,可卻未有言語。


  媯翼見她沉默不語,便不再浪費口舌,“即使到了這般境地,你依舊對他堅貞,那孤也沒什麽好說的,待船過上虞,你自行離去。”


  媯翼說罷轉身將回車馬去時,忽而見到邴七發鬢散亂,灰頭土臉地站在她們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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