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隻道當時尋常事
夜玦說,簡蓉左腿的情況十分不妙,需要盡早返回點墨鎮。
媯翼起初並不懂為何偏要到點墨鎮去,直至車輦停在了點墨鎮中春紅館門前。
夜玦抱著已然昏死過去的簡蓉,迅速地衝入春紅館的後院,轉身消失在遊廊盡頭。
眼前的春紅館雖然蕭條清冷,卻並不髒亂,媯翼方要跟上去,卻被莘嬌陽拉住。
“陽,暫且先同國君告別。”莘嬌陽忽而俯下身去,與媯翼叩首三拜。
媯翼想她是要去見百裏肆,心中不禁起泛起波瀾。
“他葬在終首山上,還是最初你掩埋他的那處榕樹下,孤想著待你百年之後,再動土將你二人合葬於陳國貴宗的陵寢。”媯翼聲音沉重,難掩心中悲痛。
“此處亦或是彼處,皆不重要,但凡是與他在一處,身處煉獄亦能自得。”莘嬌陽雙眸放空,神色釋然,一副超然外物之感,令她刹那脫離了人間煙火。
媯翼心中莫名忐忑起來,可卻又說不出什麽言語來挽留她。
眼見她轉身離去後,悄然緊隨其後。
她見莘嬌陽一路恍惚,跌跌撞撞地穿過樹叢,往終首山上行走。
嫁衣上的金絲牡丹,在日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她裙下被千枝萬灌劃過,早已不複當初完整。
她走過千木萬花,最終停在葬著百裏肆的榕樹下。
正值六月,緋色榕花落滿地,有些吹在風裏,有些吹散在莘嬌陽的發絲間。
那簡單而又堅韌的墓碑上,篆刻著她心上的姓名,她俯下身去,指尖沿著字跡的刻痕輕撫。她身體前傾,額頭抵在墓碑上,一雙空洞無神的眼中,湧出的淚滴,深埋泥土。
好風吹來,卷起千層榕花,她的嫁衣迎風飛舞,鮮豔又熱烈。
莘嬌陽緩緩站起身,嘴角噙著笑:“曾經,你騙我說將來的某天,會親手為我穿上嫁衣,娶我做妻,我相信了。”
“可你終究沒能信守承諾。”
“可這些都無關緊要了,倒是沒想到我回來見你,竟然能難得盛裝。”
“我這一生,本應該活得愚笨些,便是憑著莘家,隨意嫁得良人,都可安穩度餘生。”
“多謝你驅使我成為了藝絕九州的莘嬌陽,也多謝你賜予我半生坎坷,一生囹圄的命運。”
“我從沒後悔過,也從沒辜負過自己的一腔熱愛。”
她自言自語地說了好一會兒,致使隱在榕樹之中的媯翼心緒難平。
都說她的琴技卓絕是因百裏肆而起,卻忽略了她本心熱愛的初衷。
天地浩浩,終究是知己難尋。
莘嬌陽不再言語,且過一會兒,猛然轉身,向榕樹的軀幹撞去。
媯翼一早會猜到她會自戕,卻還是始料未及她殉情的突然性。
她顧不了那麽多,筆直地從榕樹上墜下,壓住了欲撞樹而亡的莘嬌陽。
媯翼懷有身孕,身子本是笨重,可有塗山靈力的加持,她身輕如燕,自是感受不到身體的沉重。
可這苦了莘嬌陽,她本就身子較弱,被媯翼這般直直地壓在了地上,胸口倏然傳來哢嚓一聲響。
“你這是做什麽,我費勁全力去救你,是為了讓你重獲新生,不是要你尋死覓活。”媯翼尚未察覺到莘嬌陽的不妥,站起身後,便指著她怒斥道。
莘嬌陽因胸口劇痛無比,緊鎖眉頭,淚眼朦朧地望著她。
媯翼見狀,忽而被悲情所填充,心頭一軟。
“阿陽,我也很想念他,可是他已經死了,而你是自由的。”媯翼聲音哽咽。
“所謂自由,便是不被前塵後世所拘束,你既可以選擇將來孤獨,亦可另尋良人,相持相伴,不要為過去的人和事,放棄活下去的勇氣。”
“我想他,應當也很希望你自在地活下去,像初生的驕陽般。”
莘嬌陽不再掙紮,她躺在地上,目不轉睛地望著媯翼。
少傾,她強忍著胸口的疼痛,輕聲道:“我··會··好好··活著,自··由··的。”
媯翼懸著的心終是落了地,她俯下身向莘嬌陽伸出手,想要拉她起來。
“你現在最好莫要動她,我瞧著她的肋骨被你壓折了。”妘纓站在不遠處看了好一會兒。
她今日在春紅館辦了些私事兒,趕巧遇到了抱著簡蓉的夜玦回到春紅館。
夜玦善岐黃之術,雖是保住了簡蓉的腿,怕是以後她都沒法再如從前一般,行走如常了。
她聽夜玦說媯翼隨著一同來了春紅館,尋出去時,剛好見到她離去的身影。
於是她也就緊隨其後,跟了過來。
媯翼見來人是妘纓,這才放下警惕,她不知所措地看著躺在地上,麵露痛苦的莘嬌陽。
“抱歉啊,我忘記肚子裏的那個,與它的重量加在一起,確實有些力道大了。”媯翼難為情地與莘嬌陽解釋道。
妘纓欣然地搖了搖頭,她的綏綏飽經風霜,雖外表已不再如少時鮮活愉悅,可她的靈魂仍然是那個真摯熱烈的少年。
妘纓輕吹一聲怪異的口哨聲響,便有一人霍地出現在她身旁。
“派人去春紅館將夜玦叫來,告訴他這裏也有個斷了骨頭的。”
“另外,尋個人在這守著莘嬌陽,確保在夜玦趕來之前,她安然無恙。”
那人領命後,便又轉眼間消失在密林中。
妘纓走上前,如少時般拽著媯翼的胳膊道:“待會兒,夜玦會上山來料理她的傷勢,你且先行隨我去重華神廟為她拾掇出一所幹淨的住處。”
媯翼不放心莘嬌陽一人,麵露擔憂。
“你放心,我的人會在一旁寸步不離的看著,確保她不會出事。”妘纓與她道。
媯翼極為信任她,這是她親口許諾的,她絕不懷疑。
更何況,莘嬌陽是無法隨她回到陳宮中去的,畢竟那個地方,曾經被媯燎給予了她太多不堪回首的事。
媯翼回手挽住妘纓的手臂,似少時貪玩而歸地模樣,肩並肩地往重華神廟走去了。
“你要如何處置那晉國的公子?”山路略微難行,妘纓緊握著她的手,緩緩地走。
“我記著這位是晉國老兒的獨子?”任由妘纓拉著她前行,便是閉著眼都能走的極為安穩。
“怎麽,你莫不成要讓白發人送黑發人?”妘纓與她逗笑道。
“那倒不至於,畢竟那傻小子也沒做過什麽錯事,還被大周做質子加以利用。”她依舊良善,卻不再可欺。
“我想用他換回被媯燎送出去給晉國老兒做藥人的姑娘們,現在陳國安定了,我想讓她們回家。”
晉國老兒的獨子若是真能這般得他珍惜,他也不會將其送去安陽做質子。妘纓心思縝密,嘴上不說,可心裏已然盤算好了,要如何助她。
“可能這次,還是需要你來幫我。”她知道妘纓一向默默付出,就如這次在郡城關解救莘嬌陽。
新君初登,若非有益之戰,星穀關的老將怎會甘願出征。
即使後來媯垣壹選擇跟著媯翼一同出關,也是懼怕媯翼莽撞,導致她的兵將損折。
這一次,妘纓派出簡蓉,以及夜家軍亥醫一門和八卦門之眾,不僅協助媯翼救出莘嬌陽,更令媯垣壹心中生出敬畏。
若不能服眾,媯翼在陳國也不過同以前一樣,是一副空殼。
二人不一會兒,走到了重華神廟前。
神廟大門虛掩,隱約聽到前院有說話聲音。
媯翼自門縫中逆光望入,見園內背對著門,蹲著一人,低著頭四是在自言自語,又似是再與誰訓話。
妘纓推開大門,率先走了進去。
園內蹲著的人聞聲起身站立,懷抱一隻三花小貓,回首而望。
“桃息。”媯翼詫異地看著麵前的少女,並不知道她為何會身於此處。
“師父。”桃息見到媯翼,滿臉喜笑顏開地飛奔而來。
“你怎不再太學好好習課,來這裏偷懶了?”媯翼抬起手摸了摸她懷中的三花貓。
三花乖巧地打著呼嚕,眯著眼細聲哼了一下。
“縱使習課,也有休息的時候,如今是太學定的夏休,我無處可去,師父又不再宮中,太學的學舍也都沒人了,宋國君便讓我來此處照看淨慧師祖的神廟了。”桃息是媯翼的徒兒,淨慧是媯翼的師父,如此桃息稱呼淨慧為師祖,倒也無錯。
媯翼放眼望過,見園中種著的菜蔬瓜果,已然改回從前的花草,那些都是淨慧師父的最愛。
媯翼恍然失神,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代的重華神殿,再向前行進,就能聽到阿娘喚她回屋吃飯。
“方才瑁瑁又跑到師祖最喜愛的石斛蘭裏打滾,我將它帶了出來,好一頓訓話。”桃息尚未注意到媯翼的恍然失神,便又繼續說道。
“玦阿叔才救活的石斛蘭,若被它糟盡了,玦阿叔定會將它就著石斛燉了煲湯。”
妘纓看出了媯翼的一場,緩緩上前,拉住她的手。
“鳳姒夫人居住的霄雲閣如今年久失修,未來得及修繕,目前便隻有淨慧師父的禪室和藏書閣二地可用,上月梅園才移栽過來了幾株新梅,眼下尚且瘦弱,便不去了吧。”妘纓與她一一道來。
妘纓將重華神殿盡量還原,即使是重新修繕,也謹小慎微,盡量再不毀壞,且改變原來布局的情況下,再動手。
媯翼已然熱淚盈眶,踮起腳尖,便往禪室跑去了。
房中點著清淡的梅鬆香,黑曜石的地板光可明鑒。
榻上的黑木憑幾,屏風上的翠色孔雀,羊首的神明石像,以及神像前的蒲團。
“呦嗬,想來你少時沒少被師父罰跪神像前,怎地偏要先跑來這禪室?”妘纓與抱著瑁瑁的桃息隨後走來。
“且還說我,你可以沒少陪著我一起受罰。”
少年錦時的回憶,像是口中的蜜糖,隨時令人嘴角上揚。
桃息很少再見到媯翼欣然的笑容了。她很慶幸,也很珍視。
“我那還不是可憐你無人陪著。”妘纓見她愉悅,便也欣然。
媯翼雙眸回歸靈動,猶如雀鳥的活躍。
“這般回想,淨慧師父的嚴格,大抵都是為你打的掩護,不然為何每次我們下山回來,被我阿娘逮個正著,淨慧師父都會先行發我們去禪室思過。”
待她說完,眼眸之中忽而泛起一絲悲情來。
妘纓讀懂她眼中的情緒,繼而緊緊握住她的手。
“骨碌,我知道淨慧師父是夜家亥醫中人,趙南子控製陳國時,將父親關在重華神殿,如若不是淨慧師父,怕是父親早被趙南子毒死了。”
“所以淨慧師父的死,大都是因為要助我奪政。”
媯翼見過夜玦的功夫,知道當時淨慧師父若要逃出重華神殿,並非難事。
許是因為妘纓的指令,但媯翼始終相信,淨慧師父對她的期望與愛,凝成了一堵牆,保護著當時被困在神殿的陳安侯,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