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怨別自驚千裏外
“無須多禮,此番孤私自出宮,日夜兼程,前來星穀關,是有事求將軍。”媯翼言道。
“國君嚴重,何來求臣下之說,但且吩咐便可。”媯垣壹起身將雙槍放於武器架上,拽下一旁的巾帕擦去臉上汗水。
“周太子欲將莘嬌陽送予晉國老朽做妾,你若當真覺得對不起百裏肆,便隨孤一同前去將她奪回。”媯翼道。
媯垣壹停頓了半響,她將沾了汗的帕子扔在石桌上,與她道:“臣同國君坦白與百裏家的往事,並非是認了這樣的身份,臣所做的每一件事,皆忠於陳國,忠於安侯,臣問心無愧,並不是覺得對不起他。”
“他是清是濁,皆與臣無關,況且國君現下複得國位,便要與周太子明著對抗,實在不合時宜。”媯垣壹勸誡道。
“你若始終,唯忠安侯,不知孤這個在位的國君,可否還能指使的動將軍聽命。”媯翼將手中兵符摔在石桌之上。
那玉盤似石鐵,堅不可摧,絲毫未損。
媯垣壹深吸一方氣息,不卑不亢地跪拜道:“臣下所忠陳國,自然聽命於陳候,隻是心中諫言,總是要言明。”
“哦,是嗎,既是如此,那孤想知道,當初周太子手持兵符調兵時,你心中可有諫言,與之言明?”
媯垣壹垂著頭,不與媯翼辯解。
當時,周太子手上所持不僅僅是星穀關的兵符,還有陳安侯的親筆詔書。
媯垣壹心中不是沒有質疑,可她是星穀關的將軍,忠於國君是她的信義,即便百裏肆是她的親弟弟,她亦不能假公濟私,隨他擁兵自重。
即便百裏肆的目的,是前往潼安抗楚。
“你可知,當初若抵住楚國的鐵蹄,便不會失去潼安和餘陵二城至今,百裏肆也不會慘死,孤也不會淪為楚國囚徒,周太子手中的玩物。”
媯翼的黑瞳猶如不見底的深淵,即使久經沙場的媯垣壹,也不敢凝視太久。
她靜若寒蟬,垂頭不語。
“媯將軍,往事已逝,孤不想再舊事重提,卿所諫言,孤已然心中有數,明日點兵三千交予孤,就不再勞煩媯將軍隨孤一同前往。”
媯垣壹明言勸誡,並非真正憂心媯翼的君位不固。而是她並不信任媯翼,就如同當初不信任百裏肆一樣。
她雖然忠於媯翼的父親陳安侯不假,可她心中對於媯翼,對於百裏肆的介懷並未真正放下,即使百裏肆以慘烈的方式死去。
媯垣壹同百裏肆的關係為親姐弟,其父當年亦是鳳娰夫人的傾慕者之一,因陳安侯與鳳娰夫人意合情投,甚是愧於百裏肆的父親,這便於宗族之中,挑選一媯氏名門閨秀,賜予百裏府上。
媯氏女在誕下媯垣壹後,方知自己的夫君心底事,鬱結於心,在生下百裏肆沒多久之後,就亡故了。
百裏府上並未有再添新婦,眾人皆頌讚百裏肆的父親長情專一,可其中齷齪便隻有媯垣壹心知肚明。
她厭惡自己的父親,因而少時同母親的娘家人走得近。媯垣壹的娘舅乃是星穀關的將軍,因其子嗣皆紈絝貪樂,難以擔當大任,這便將厚望寄予媯垣壹身上。
媯垣壹倒也不負眾望,周穆王西征鄭國時,隨曆將軍一路曆練,百戰成將,接替星穀關將軍之任。
她將姓氏變更母姓,並將事情真相如數告知百裏肆。
她希望百裏肆與她一同,憎惡他們的父親。
可百裏肆卻沒有。
所以,她心中認定百裏肆同他父親一樣,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之人。
媯垣壹徹底同百裏上卿府割裂是在他們父親的祭禮上,百裏肆親自前去星穀關請她歸家奔喪,作為長女為其父執靈幡。
媯垣壹拒絕,並發誓此生不再歸百裏上卿府。
二人自那之後,便再沒見過麵,直至她隨周天子前往安陽,定天下之後。
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麵,即是吵得不可開交的劍拔弩張。
他痛斥她的愚忠,痛斥她的愚蠢,痛斥她身為陳國將軍,卻聽信他言,將大軍在楚國攻打陳國潼安之時調離。
她譏諷他言行不一,表麵忠於陳安侯,卻心有兩意,寵溺少主,造成陳國分崩離析的局麵,仍不知悔改。
她的一時氣話,終於斷送了百裏肆舉兵抗楚,救媯翼歸來的最後期望,也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媯垣壹雖同百裏肆並不親密,可畢竟百裏肆是這世上與她血脈相連的唯一親人。
她聽聞百裏肆被新君媯燎處以極刑,心中才起懊悔。以至於後來媯燎幾次招她前去聖安,她皆按兵不動,以身體不適的由子回絕。
媯燎手上未掌兵符,這也才不敢輕舉妄動。
當宏叔手持兵符以及陳侯印信出現時,媯垣壹憑著對百裏肆的愧意,才能毫不猶豫地發兵,一路奔向聖安,擁護媯翼。
可現下這新君,並非媯垣壹心中所想那般睿智神武。
那些殺伐果斷和肝膽相照在媯垣壹的眼中,就變成了衝動魯莽和意氣用事。
媯垣壹不願出兵,可又不能違背君意,便親自點兵三千,追隨媯翼北去郡城關。
隊伍在郡城關外五十裏隱蔽處紮營,每日寅時媯翼就不見蹤影,直至酉時放歸。一開始媯垣壹並不知道媯翼去做了什麽,直到三日後,她見媯翼托著十餘具楚國甲胄歸來。
那些甲胄上沾著血跡,有些還有明顯的兵器劃痕。
媯翼命媯垣壹攜十餘身形健壯的士兵著楚國甲胄,於郡城關外十裏等候,見大周滿月旗的送親隊伍,便上前稟報,是受楚王之命,為周晉之好前來護駕。
郡城關相距伏山大約有八十餘裏,剩餘陳軍皆埋伏於此,待媯垣壹將大周送親隊伍引來至此,再將莘嬌陽救出。
媯垣壹初時便覺著此戰法,甚是不妥,奈何她見媯翼毅然排兵如此,便不再勸說。
翌日午時,探兵來報,郡城關方出城一行送親隊伍,正舉著大周滿月旗。
媯垣壹攜十餘士兵更衣畢,快馬加鞭地往郡城關而去。
媯垣壹遠遠地見著那送親隊伍隨有丹朱錦緞,漆金寶匣,可頭陣騎兵,中段車兵,後端步兵,將三頂奢華車攆護在中央。
這防禦的陣仗,媯垣壹隻見過兩次。
一次,是押送誅殺弑君者曆征烈,一次是護送周天子,穆王玉重。
她上前表明來意,並未遭疑,十分順利地引著隊伍往伏山的方向行進。
可事情越過於簡單,她就越覺不妥。
終於,在距伏山二十餘裏時,一位大周掌令策馬而來,命媯垣壹不得再往前行,立即調轉馬頭,向爾雅城去。
媯垣壹隻能硬著頭皮解釋道:“往爾雅去的路上皆是荒野,不好紮營,如今天色漸晚,先行去伏山紮營,明日再度啟程往爾雅城去。”
年輕的掌令眯著眼,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不如將軍自行前去同公子解釋。”
媯垣壹應了一聲,下馬穿過一眾兵衛,向首輛車攆走去。
車攆掛散鵝黃帳幔,稍微可看清人影,卻瞧不清人影麵容。
媯垣壹並不知其中坐著何人,硬著頭皮弓著身,又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
帳中人影微動,有人輕道一句:“將軍,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媯垣壹身體僵硬,自知身份被人識破,她即刻吹響口哨,令隨行兵衛四散撤離。
隨著這聲尖銳刺耳的口哨聲,從四麵八方忽而如潮般,湧來千百布衣草鞋的流寇,他們手持利器,向隊伍之中衝殺。
媯垣壹本想趁亂逃跑,可見衝殺而來的流寇所持武器皆是精良鋒利,並非能是平常流寇所擁有。
她細細觀望,又見這些流寇皆是武功高強,似有所學流派區分,自步兵方位衝擊,迅速將防禦隊伍衝散。
媯垣壹猶豫片刻,便向次輛車攆衝去。
她猜測,方才那帳幔之中,識得她的人,應當是大周太子。
畢竟,她曾協助他定安陽局勢,他識得她的模樣。
事然已成定局,她且嚐試助新君完成願望,救出莘氏女。
她掀開第二頂車幔,但見其中並無人,遂而向第三頂車攆而去。
後隊的步兵見狀,蜂擁而至,將第三頂車攆團團圍住,輪番上前,抵禦媯垣壹前去。
媯垣壹與眾拚殺之餘,瞥見身著玄衣的媯翼飛身而來,立於首輛車攆頂上。
她俯下身去,一掌將車攆劈了開來。
破帳斷木四散裂開,車中坐著的華服少年,驚慌失措地匍匐求饒,導致被束縛在他身後,無法動彈的莘嬌陽露了麵。
她身著絳紅嫁衣,金冠敲冰戛玉般地隨風搖動成聲,她一雙清眸積滿眼淚地望著媯翼,嘴中塞著一塊布團,無法言語。
少年的求饒聲不絕,媯翼嫌吵,便抬手先將少年擊暈,隨後上前扯開束縛著莘嬌陽的繩索。
“能走嗎?”媯翼開口問道。
莘嬌陽掏出口中的布團,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她站起身,才要翻下車攆,便又被媯翼猛扯了一下,摔在了車板上。
她頭上的金冠登時斷裂四散,青絲漫漫,簪釵四落。
隨她跌倒的同時,一隻細長的鐵箭倏然刺在離她不遠的車攆側壁,隨著箭頭的釘入,一縷黑色的漿液暈散開來。
媯翼吸了吸鼻子,知道這漿液是索命的毒藥。
她自腰間拔出匕首,斬斷了車攆前,連接馬匹的韁繩。
她低頭看了一眼昏死過去的少年,扯下斷開的韁繩,將他手腳捆縛,橫著扔在馬背上。
隨後她輕輕一跨,飛身上馬,禦馬靠近了車攆,向莘嬌陽伸出了手。
刹那莘嬌陽有些恍惚,回頭望著側壁上的斷箭,釋然一笑。
她再度起身,握緊媯翼的素手,跨上馬去。
她的嫁衣,隨風翻湧,像是在這場兵荒馬亂之中開出的芍藥花。
二人禦馬一騎絕塵,踏風而去。
此時,還在前段隊伍與流寇拚殺的士兵忽而收手,並迅速回撤。
第三頂車攆的帷帳緩緩拉開,裏麵正襟危坐著的,正是大周的昭明太子。
他手持弓弩,緩緩走出,隨著一聲令下,後段的軍隊皆以防禦的隊形排開,且手持強弩,向流寇和正在奔逃的媯翼二人飛射。
“將軍曾有助於我,我便救將軍一次,就待在這裏,莫要追隨你的主君而去。”昭明太子開口道。
“你這般,會傷到國君。”媯垣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當初,那陳安侯的一紙盟約,交代若昭明太子借助星穀關大軍之力,重登天位,誓要娶陳公主媯翼為大周王後的。
“無礙,我會醫好她的。”昭明太子的眼中透露著凶狠,令媯垣壹心中發慌。
原來,這世上傳頌的佳話,似是並不如傳言中那般美好。
她恍惚半響,眸中的不可置信稍縱即逝。
她自背後拔出雙槍,眼神果敢剛毅,她一言不發地衝入箭陣之中,追隨媯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