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行盡青溪不見人
“孤為你記著這次了,你幫你師父騙孤也不止這一兩次了,若再有下次,孤便當真就不要你了。”
她又怎會不知,福祥公主突然的不告而別,是因另有其事,而非與她賭氣。
方才榧息同她賣力演戲,她也不過順就陪著了,全當個玩樂,畢竟這孩子也算是在她身邊長大的,亦是福祥公主的徒弟,又兢兢業業在她身邊侍候,從不恃寵而驕。
她對榧息喜歡的緊,自然也寵著。
可榧息就不一樣了,在賣力地幫助自己師父誆騙宋國公時,內心已是無比煎熬,這又聽到宋國公說了狠話,不要自己跟在她身旁了,立即跪下嚎啕大哭,將福祥公主將要去哪,有何打算一股腦地與宋國公招了。
冰消雪融,春歸大地。
轉眼應是萬物複蘇,生機勃勃的農忙時,可陳國卻舉國籠罩於一層陰霾之中。
陳侯自安陽歸來時,便是怒氣衝頂。據說是安陽逐除夜宴時,君夫人玉帛縣主離席,行於宮道之時,見色起意,將酒卿顧家長子顧長安誆騙去山台,欲要與之歡好。
陳侯收到這消息時,是在飲宴後的第二日一早,玉帛縣主一夜未歸,他便以為是周女王將其留宿於宮中敘舊。
哪知翌日,他被詔入宮中,便見衣衫不整的玉帛縣主跪坐於朧北宮大殿。
周女王並未現身,隻是令身邊侍奉的元機告知陳侯,玉帛縣主昨夜於山台刺傷了酒卿顧家的長子顧長安。
據傷後複醒的顧長安哭訴,是因玉帛縣主見其俊俏,想要與之歡好,顧長安不從,這才被玉帛縣主刺傷。
玉帛縣主一直在陳侯麵前含冤,可問之為何會夜宿山台,且刺傷顧長安時,她便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陳侯暴怒,將玉帛縣主帶回聖安後,將其鎖入冷宮,隻留飯口。
二月過後,潼水媯家,陳侯的父親暴斃,悲痛萬分的陳侯令舉國百姓前往潼水霸下,為其父於修築陵寢。
福祥公主乘一艘輕舟自滄江下媯水,回到陳國。她帶著一頂鬥笠,側倚著圍欄,見夾岸的良田生滿雜草,無人耕作,便開口問道掌舵的老人家:“這田間怎無人耕作?”
老人抹了一把臉,歎道“都被征去霸下做苦工嘍,若不是老身我不中用了,怕是這會兒也在烈日下築牆揚沙呢。”
“到底是什麽工事,何能停種莊稼?”福祥公主不解道。
老人搖了搖頭,唉聲歎氣道:“說是國主的父親,可明明非君侯,卻比安侯的陵寢奢華許多,為趕工期,眾人也都是日夜開鑿,聽聞累死餓死的,不在少數。”
福祥公主將鬥笠壓低,遮住發紅的雙眸,她倚著桅杆不再說話。
少頃,老人見她不說話了,便又自顧自地道:“如今這陳候,倒還不如那失蹤的大公主,幾年前的攤丁法施行,好不易使咱們家中有了存糧,眼瞧著生活愈加轉好,可哪知卻趕上了楚國來戰。”
“他們說,大公主是禍水,是妖魅,可瞧現在,哪個是人是妖,他們還敢駁斥一番嗎,偏挑著良善的拿捏,還大言不慚地埋怨大公主引戰,現在他們吃苦了,不敢反抗陳候的暴虐,這才都想起大公主的好來,可有什麽用,都是活該。”老人一邊咬牙切齒地說著,一邊用衣袖擦著眼角的淚水。
“也不知我那孫兒還能不能活著從霸下回來,老身我孤苦無依,就剩下這一個親人了。”
眼瞧著快到聖安,福祥公主坐起身,喚老人靠岸而停。
她從懷中摸出幾粒碎銀放在老人手中,老人受寵若驚地接下,正要從懷中拿銅錢來找。
福祥公主推就道:“全當是我送給老人的好運錢吧,希望您的孫兒能平安回到你身邊。”
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之餘,目送福祥公主落下船,調轉船身後,劃向遠方。
福祥公主並未繼續往聖安行進,她轉了個彎路,向北而上,披星戴月於翌日一早,抵達終首山下的點墨鎮。
望著昔日熟悉的街巷,卻看不到往時熱鬧,市無人叫賣,如今空空蕩蕩。
福祥公主行至春紅館門前時,也不見那滿園的鶯鶯燕燕,嬉笑歡鬧了。
她目光所處瞧不見任何一位年少朗朗,反而盡是步履蹣跚的古稀。
福祥公主像是一個異類遊走於主街,因她行了一夜,肚中空蕩,心想尋個地方吃點東西,再上山去。
眼前正有一老叟沿街煮湯,福祥公主不知那鍋裏煮著什麽,隻覺味道有些熟悉,她瞧爐壁上還貼著幾張不知是什麽做的餅,便向老叟要了一碗湯和一張餅。
她這才尋了張破舊的幾案前坐下,轉眼就見一小童子,自對麵街巷一溜煙地跑到老叟的灶台下躲了起來。
不過多時,一個身著緇衣的小吏持刀衝了過來,他囂張跋扈地指著老叟,吼道:“那小崽子去哪了,去哪了?”
老叟嚇的跪地求饒,卻道:“不清楚,不知道。”
小吏繞行過老叟,便見躲在灶台後的小童子。他張牙舞爪地要俯身去抓,可卻被老叟絆住了腳。
老叟喊道:“栓兒,快跑,往山上跑。”
小童子站起身,一溜煙地又跑沒了影,臨行前,還不忘在老叟的灶台上順了一塊餅。
小吏掙紮著要脫離老叟的鉗製,雖然麵目猙獰,可卻沒重擊老叟一次,便是手中的刀,鋒利迫人,也不過是虛晃。
福祥公主抿了一口湯,嚐到熟悉的菖蒲味道,隻不過味道淡泊,興許這菖蒲已然來來回回地添水又添水,煮了許久。
她拿起餅咬了一口,倒是不難咀嚼,隻是口感粗糙,令吞咽困難,還割得她喉嚨直痛。
她捶了捶胸口,迫使自己將餅吞下去,又將一大碗湯喝幹了,稍才好些。
小吏這時發現了坐在角落中的福祥公主,他忽地踢開老叟,笑吟吟地走過去坐在福祥公主身旁,一雙賊溜溜地雙眸上下打量。
“小美人兒,你這是打哪來,要到哪去?”他問道。
福祥公主將沒吃完的餅用帕子包裹好,放入懷中,於小吏的搭話置若罔聞。
小吏鍥而不舍,緊貼著福祥公主的身子道:“你可知,為何這街上都瞧不見你這般貌美的女子。”
他說起的是福祥公主感興趣的話題,她雖厭惡他人的靠近,卻也未有所動,反而興致盎然地看著他。
小吏被她的一雙美目已然盯的渾身發麻,哪裏還顧得上禍從口出這個道理。
“國君覺著她們無用,便用她們與晉國老兒換了糧食和車馬,你不知道吧,晉國老兒癡迷方術,正四處搜尋年輕貌美的女子做藥人,想要長生不老。”
“所以,小美人兒,你也要小心些,不如跟了哥哥我,我保你絕不會被送去晉國,給那老頭試煉丹藥。”他說著便要上手,向福祥公主的臉上摸去。
福祥公主握住他的手,笑意盈盈地道:“可我瞧著,這鎮上不見的不僅是姑娘,怎麽年輕的男子和孩子也都瞧不見了?”
她那一雙柔荑雖軟弱無骨,可力道卻異常生猛,小吏雖是受寵若驚,可卻覺自己的手指似要被捏斷了,掙紮的同時又道:“這不是霸下動土,為國君之父修築陵寢,至於孩子,自然是送去宮中做奴了。”
從地上爬起來的老叟義憤填膺地向地上啐了一口道:“胡說,孩子是送去霸下做人殉的。”
小吏額間已然蒙上了一層細汗,他心中已經猜到福祥公主身份不凡,一邊啐著老叟莫要胡說,轉臉向福祥公主時,卻帶著討好的求饒。
他幾度嚐試掙脫,卻發現壓根敵不過福祥公主的氣力渾厚。
福祥公主見他倒是個識時務,將他扯過身前,伸手向他腰間摸去。
小吏麵色通紅,神情羞澀,全然不見方才見色起意的囂張。
福祥公主心中冷哼,他這扮豬吃老虎地模樣,是她曾經玩過許多次,且現下覺得無趣的套路。
她拔出他腰間的長刀,於手中翻轉了幾次後,道:“你這刀還不錯,先借我用兩日。”
小吏臉上略過一陣失落,不斷掙脫福祥公主的鉗製之餘,大聲地喚同伴前來。
老叟嚇得想要收攤而走,卻又被福祥公主持刀架住了脖子。
老叟撲通一聲跪下,哭嚎道:“女俠饒命。”
“老人家,莫怕,我不過是想問些事情,我怕這鎮上的官都是撒謊成性,所以才要你留下幫我斷個真假。”福祥公主說著便放下了長刀。
老叟抬起頭看了看小吏,又看了看福祥公主,還在猶豫之餘,見巷子對麵用來十餘緇衣持刀吏。
老叟登時嚇得六神無主,進退兩難。
被福祥公主按住手的小吏幸災樂禍地道:“你們瞧著吧,我的兄弟們來了,將你們抓去聖安問罪。”
福祥公主摘下鬥笠,將鬥笠上的繩索扯下,牢牢地將小吏捆住。
“我記著點墨陣隸屬潼安管製,怎現在犯錯的人要送去聖安城了?”福祥公主問道。
老叟怔了半許,見無人應福祥公主的話,這才後知是在問他。
“自潼安,餘陵被梁國趁機攻占,點墨便被聖安劃入管製。”老叟如實回答。
福祥公主這才想起,在翠縹大戰時,梁國公踏入宋國公的圈套,趁亂奪下潼安,餘陵,伏鎮,藍渝一帶。
“老人家,再幫我烙一張餅,他們人都來了,咱們沒備飯迎接,倒顯無禮了不是?”
福祥公主站起身,走向對麵而來的持刀吏中去。
持刀吏雖囂張跋扈,不過也是狗仗人勢而已,福祥公主不願取其性命,便反用著長刀,將他們逐一敲暈。
隻是老叟的攤上並無繩索,沒辦法處置這些持刀吏。福祥公主迫於無奈,便抽下他們的腰帶,將其等捆緊了。
待他們醒來時,見自己上身被腰帶捆的三環五扣,下身沒了腰帶固定,褲子隨立滑落,頗為羞恥。他們的嘴,被老叟新鮮且熱乎乎的烙餅所填充,皆是嗚嗚咽咽說不出話來。
福祥公主拉來一張幾案,麵對他們盤坐於上。
她嘴裏咬著烙餅,拔出長刀逐一地指著他們鼻尖。
他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左右歪斜地躲著。
“怎麽樣,好吃嗎,沒有糧米吃的百姓用糠做餅,好吃嗎?”她用力將糠餅塞入他們口中,長刀架在他們脖頸上逼他們下咽。
“我們也是沒辦法,我們也有家人,為了家人能活下去,便隻能照做。”初時調戲福祥公主的小吏名叫玄,他亦是最先將糠餅下咽的人。
“照誰的命令做?”福祥公之尖刀指他。
“自然是國君。”另一小吏也將糠餅吞入腹中,道。
福祥公主轉過頭,望著老叟。
老叟長歎一口氣道:“聽聞是荷城老縣伊獻於國君的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