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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更教明月照流黃

  姬雪不是沒能力帶走她,隻是他太了解他的阿纓,他不願做她不喜歡的任何事。


  她堅韌不拔,明善仁捷,唯有一次馬失前蹄,便是月華太後的轉生因她輕敵而慘死的那一次。她從此韜光養晦,卻從不避開每一場直麵對決。


  即使沒有梁國軍隊相助,被逼入天幕雪山絕境,卻因殊死抵抗,意外破開了白虹劍的封印。封印的破除驚動了隱居於天幕雪山中的塗山族長,致使塗山長老現身後,與她達成了共盟,庇佑她悄無聲息地逃脫了姬太後的圍剿。


  那一次的危急時刻,姬雪已經選擇放棄真元,隻為她能活著走出天幕雪山的天寒地凍。


  可是,逐漸地,她強大到不需要他來舍命相助。


  他陪著她前去鬼羌,為得到鬼羌彌秣賀部的支持,能憑一己之力,在短短一年之內助彌秣賀部一統鬼羌九部。在彌秣賀部首領見色起意,想要得姬雪為寵時,她也從容不迫地據理力爭,同彌秣賀首領比試了一番,將他堂堂正正地贏了回來。


  從那時開始,姬雪知道,自己的守護,已是多餘。


  她奪回宋國,回到自己的家鄉,鏟除殺害她家人的惡鬼後,在孤冷難眠時,也對他示弱,婉言留他在身旁。


  她愛他嗎?


  他並不確定,至少他也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她對他的愛,怕不及宋國的山川河流,社稷黎民。


  他俯下身,親吻她的嘴,如同於鬼羌彌秣賀部那夜月滿,坦誠相見時的纏綿。


  “你以為初次見我,是在你父親的壽宴,可你忘了,年幼時,你從這浟湙池墜下淨川,那時,是我將你救了。”


  “我自你眼中倒影,看到了你我二人的未來,震驚之餘鬆了手,這才令你跌落淺灘,頭部撞擊於碎石上暈去了,等你再度醒來時,就忘記了之前所有記憶。”


  他觸摸著她每一處青絲,每一寸肌膚,似是要將這柔軟的觸感封存。


  “我以為,我看到的便是我們的將來,卻並不知,那不是我們最終的結果。”


  他在宋國公幼時清亮的眼中,看到的,是二人共騁於鬼羌部的茫茫草原,他以為那便是他們的結局。


  “你心中裝著這世上萬物,卻不止眼前的我,可我向來自私,想要你心中就隻有我這一個,窮途末路後的放手一搏,卻得來了你對世事無常的妥協。”


  “你是阿纓啊,非身死絕不妥協的阿纓,我又何嚐不知那時的你,已經油燈枯竭,已無回天。”


  “若你為宋國的現世安穩,向梁國獻祭自己,為何我不能為你而獻祭呢?”


  他眼含惑人的晶亮,似是池中清水波光,濯蕩心神。


  “看來鬼羌草原的共馳騁,終究是我在你眼中看到的南柯一夢啊。”


  他抱著她站起身,行至揚浮亭臨水處。


  “能護你至此,也算是我幸事。”


  他轉過身,猛地向後仰去。


  隨後,二人簌簌墜入浟湙池中去。


  “可我,就隻能陪你到這了。”


  福祥公主與梁軍廝殺之際,聞落水聲響,見姬雪已經抱著宋國公跳下了浟湙池。


  她本應憤怒難平姬雪不守承諾,可相反她心中卻未生現這樣的情緒,反是泛起一絲釋然來。


  她淩空而起,再度複歸於揚浮亭中,並一一擊退妄想入水抓捕二人的梁軍眾衛。


  商溫心知那姬雪入水後,便猶如魚得水,若看著福祥公主在這般阻攔,怕是他的小君就被那妖孽拐走了。


  他立即傳令,向池中放箭。


  不刻,手持弓弩的士兵將浟湙池團團圍住,拉滿弓弦,萬箭齊發朝水中而去。


  福祥公主揮手擲出白虹劍於浟湙池上方,霎時劍氣如虹,撼天動地,於水天之間隔開一道無形的護牆,致使箭雨無法穿透入水。


  商溫見狀,終是氣得發了狂,他麵容陰狠地拔出長劍,欲向福祥公主砍殺。


  浟湙池中忽現長波涾沱,浪起闌汗,一團赤光散漫池中,水色瀲灩。


  百餘隻紅蓮自水中冒出了頭,徐徐綻放,妖冶明豔,花瓣開散刹那,馥鬱四溢。


  片刻,這些鬼魅般的紅蓮轉眼凋零,皆化成了螢火般的流光,匯聚在浟湙池中央。


  光亮沒多久便逐漸消散四去,眼瞧即將泯滅之時,池中水盤盓相豗,瀼瀼濕濕。


  宋國公於漩渦之中飛身而出,握住浮在浟湙池上方的白虹劍,穩穩地落在揚浮亭中央。


  持著長劍飛揚跋扈的商溫登時不再發狂,他警覺地隱去梁軍後方靜觀其變。


  福祥公主站在宋國公身後,看不清她此時的神情悲慟。


  她輕聲的喚了聲“骨碌。”


  宋國公這才轉身看向她。


  此時,宋國公的一雙瞳仁之中隱約顯現赤色,雖比不得姬雪明顯,可瞧著便異於常人。


  見這雙異於常人的眸子隱著悲慟,福祥公主麵有愧色,畢竟是她慫恿姬雪獻祭真元。


  她與宋國公輕道了一聲“對不起”。


  宋國公全當她是在為自己的遲來而道歉,這便抬起手,如少時般摸著她的頭頂,道:“無礙,你既能主動來尋我,我已是欣然悅之,晚一些也沒關係,重要的,是你來了。”


  福祥公主因此心中更甚內疚。


  “先不說別的,幫我個忙吧。”宋國公忽而詭譎地笑了起來。


  臨酉的大雨,一直到辰時一刻才停了下來。


  自梁國公掌控宋國內政後,將宋國原本每隔三日士卿一眾入宮議事,改為每隔十五日入宮。而這一天,剛好是在月尾。


  眼看二月冰雪消融,又逢清晨落雨,萬物更新,倒是吉兆。


  姚滉攜眾卿自永安門進入臨酉宮時,仰頭便看到浟湙池的流瀑變成如血一般的顏色,隨之而往下墜落的,還有數不清的人影。


  他被嚇得不輕,不顧身份禮數地往內宮奔去。


  才方抵達外朝的羨心宮時,卻見宋國公正站在羨心宮外的丹台上,用帕子清理著手上的血跡。


  丹台的石階上躺著的,盡是死去多時的梁國兵衛。


  眾士卿跟隨姚滉的身後趕到時,眼見丹台上血肉橫飛的戰場,有幾人嚇的腿軟,癱在了地上。


  姚滉雖不知昨夜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可見宋國公安然無恙,便神色從容,踩著梁軍的屍身,行至宋國公麵前,跪道:“臣,恭迎國君歸來。”


  得益於先前宋國公的退讓,宋國內政根基並無損壞,一切照舊如常,除卻攜夜家軍退守天幕雪山的軍祭酒簡蓉,以及被商溫殺了的鬼羌首領阿泰勒彌秣賀。


  在宋國公下達詔命,令簡蓉與夜家軍東歸臨酉。


  而後,不曾停歇地再度穩定了群龍無首的鬼羌九部,趁此之餘,福祥公主將慘死在二人手上的三萬梁軍屍身,處理的幹幹淨淨。


  除了那些隨天水衝入淨川裏的屍身,徑流淨渠,葬於滄江之中,餘下的便都叫宮奴送去千秋宮,一把火焚了幹淨。


  自內宮到外朝的血跡,大約半月後,才逐漸被宮奴們徹底擦除了幹淨。


  而梁國僅剩下了一個商溫,被宋國公暫且關在了碧空閣,每日於他身上割下二兩肉來,專門喂天權苑裏看守馬匹和牛羊的黑狗。


  因千秋宮被焚毀,隻剩下碧空閣那一座孤零零的塔樓,索性宋國公將原先被燒了的大殿夷為平地,將福祥公主焚燒的那些屍身當做了養料,在這千秋宮苑之中栽滿花樹。


  上巳節來時,宋國公推掉所有政事,欲攜福祥公主同去與鬼羌互市的碎葉城,可還未回到天闕台時,榧息便帶著一封別離信,來到宋國公麵前。


  這封別離信是福祥公主留下的,現下,她已然在趕回陳國聖安的路上。


  宋國公冥思苦想,不知這些時日究竟哪裏得罪了她,竟叫她不告而別。


  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桃息,將信揣入懷中。


  “你師父她臨行前,可有交代你什麽話?”宋國公問道。


  榧息長歎一口氣,道:“她說,若是國君恨她就好了。”


  宋國公一怔,倒有些不明其意了,她轉身尋了處小榭坐下,打開了福祥公主的信。


  信中沒有千言萬語,隻有一張帛紙,上麵畫著的是姬雪的小像。筆墨遊走細膩,尤甚雙眸,似是用摻了金箔的朱砂勾勒。紙上熟悉的畫風可令她確定,這張小像是出自福祥公主之手。


  畫像右下,寫著一排不起眼的小字:我意使他與君絕,不許結發共白頭。


  宋國公心中泛起一陣苦悶,她將帛紙細細折好後,放回懷中珍藏。


  “孤之前時時與她呆在一起,即便是在朝議時,她也在坐在孤身邊打瞌睡,這畫,是她何時動筆的?”宋國公問道榧息。


  “君上重獲新生那會兒,每每在夜時三更左右,皆會在陷入夢魘,哭喊著雪公子的名字不醒,師父總是會在那個時候跑出臥房,來尋在殿前守夜的我,她有時會向我要酒喝,有時會向我要帛紙與顏料,我想她是在那時趁著君上睡著時,畫下的。”榧息如實回答。


  宋國公摸著鼻尖,不明所以地回道:“孤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是師父焚了安神香,君上安眠後,就不記得夢魘之事了,漸漸的便是夢魘也沒有了。”榧息道

  宋國公點了點頭:“這倒是像她能做出的事兒。”


  “還有···”榧息猶豫道。


  宋國公轉身看她,問:“還有什麽?”


  榧息言語帶著委屈:“還有,君上將鸑鷟放了。”


  宋國公冷哼一聲:“孤將那小丫頭放了,又惹她生哪門子氣了?”


  在宋國公看來,既是福祥公主將鸑鷟交於她來處置,那是生是死,是諒解還是報複,皆是宋國公自己的選擇。


  況且宋國公現下放走那蠱女,亦不過是她招安的計謀,那蠱女總歸會回到她身邊,為她所用,她沒必要為了自身仇恨,而放走一個可用之才。


  “我尚且能猜到君上是看重了那蠱女的用處,可師父被愧疚蒙蔽了心腸,就隻能認定君上是因師父還心屬昭明太子而選擇寬恕他的部下,才放她離開臨酉,回到安陽去。”若是榧息不牽扯到鸑鷟身上,宋國公當就信了福祥公主的離去,是因愧意濃烈。


  可鸑鷟這多此一舉,強行圓謊,倒不得不使宋國公多思。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垂頭想著什麽,而後卻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她少時,可沒這般細膩敏感,便是孤將她攢的錢都騙走了,她也不與孤計較。”宋國公道。


  “想來,她此次離開,是有一部分緣由因此。”宋國公起身動了動筋骨又道:“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想要為信北君報仇去吧。”


  榧息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宋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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