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十生九死到官所
據榧息所繪地圖,千秋宮位於湠漫頂與浟湙池東側,是王宮百餘間宮殿之中,唯一將引水渠和蓄水池設在室外的宮殿。
千秋宮中流水聲晝夜不斷,即便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亦能尋得到所處方位。
福祥公主靠近千秋宮時,已至四更,天地忽而戕風起惡,卷起漫天黑雲。
迷霧蕩開,一座五層塔樓忽現於福祥公主眼前。
潺潺流水聲響,正是從這座塔樓所在的宮殿內傳來的。
福祥公主飛身而上,立於宮牆,見塔樓北側有一座大殿,大殿內燈火通明,約有五六人圍坐於一尊煉丹鼎爐前,皆是目露貪婪地望著爐中火焰。
福祥公主浮於石路之上,輕移塔樓前。
塔樓八麵窗棱皆懸掛烏梅子串起的鐵網,鐵網上刻著符文,隱約還透著鳳凰花汁的香氣。
福祥公主扯下其中一麵鐵網,翻窗而入。
內中六方石柱聳立,八麵分有木龕,龕中木架擺滿竹簡,約有百餘卷。福祥公主自盤旋於木龕旁的石階徐徐而下,見底層中央的地上躺著一個人。
六方石柱上引下六條手臂般粗壯的鐵鏈,穿透地上之人的手腳以及後背。
福祥公主先前以為他依舊是一身紅衣,可走近了才看清,是他所著的一席白色中衣,被血跡浸紅,不見了一絲透白。
左邊的手掌至上臂血肉模糊,隱現白骨,身上亦是不知被割去了多少血肉,才染透了衣衫。他仰麵躺在冰冷的地麵,一席不見原色的尺素,覆在他的雙眸上,殷紅斑斑。
“你來了。”他如老友一般,用心念與福祥公主問候。
福祥公主尚未覺有不妥,隻是認定姬雪,是為不驚動塔樓外的人才有此舉措。
她嗯了一聲,即刻抽出白虹劍,將鐵鏈斬斷。
“我總算撐到你來見她了。”不知是否因他太過虛弱,所傳心念甚有氣息將盡之勢。
福祥公主俯身,將鐵鏈自他骨肉之中扯出。
於他忍痛時,嘴角有大量血跡滲出。
福祥公主這才驚覺有所不妥,捏著他的下巴,打開了他的嘴巴。
他嘴中空蕩,割裂之處因方才疼痛的牽扯,再度撕裂。
被割了舌頭,所以無法說話,所以才用僅有的靈力與福祥公主傳遞心念。
“你遭此劫難,可否是為了用血肉供養骨碌,讓她能撐到我來?”福祥公主問道。
姬雪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怎就篤定,我會來?”福祥公主又問。
姬雪抬起露白骨的手指,於地麵寫下“貅離”的血字。
福祥公主望著昔日魅惑眾生,一身桀驁的妖仙,已全無往日風采,心中陣陣酸痛。
她撥開他額間染了血跡的濕發,輕聲道:“你不必言語,聽我說便好。”
“骨碌以你血肉續命,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況且她現在雖是活著,卻與行屍無異。”
“我知你愛她,終究舍不得她死,這才前來與你言明。”
“你乃千年靈魅,除卻橫公魚的血肉之軀,可以延長她的性命,還有體內的真元可令她起死回生。”
福祥公主知道失去真元,對姬雪來說意味著什麽。
可她偏要賭上一把。
既然姬雪可以忍受屈辱與疼痛,為她續命,那魂飛魄散,亦不是什麽難事。
姬雪麵無表情地躺在地上,少頃,他心念再度傳來。
“到底是走到這一步了。”
他輕聲一歎,空蕩慘然。
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向心口而去,似是要從身體中引出自己的真元。
福祥公主從沒想過,能如此輕易地說服他獻出自己的真元,不期而然之餘,更多的是撼動。
她握住姬雪的手,哽咽著道:“你自己去送給她。”
姬雪聞聲抬起頭,他怔了半響,隨後小心翼翼地竊喜道:“謝謝你,還能讓我見她這最後一麵。”
姬雪最後一次動用真元,修補殘軀。
白骨生肉,腐肉生肌,隻是他的眼睛與舌頭卻沒有複原。
他勉強能站起身,仍舊搖搖欲墜,無法行走。
福祥公主將他架在肩膀,踢開塔樓大門,走了出去。
塔樓異響,驚動大殿眾人。
他們手持形狀怪異法器,衝出大殿,在見到扶著姬雪的福祥公主時,竟不自量力地譏諷道:“是哪個宮中的奴婢,膽敢覬覦你仙祖爺爺口中肉,活得不耐煩了嗎?”
福祥公主扶著姬雪行至院中水渠旁,將他輕放於蓄水池之中。
姬雪沉入水中,周身散著赤紅暗光,他身上漾起魚鱗片片,轉眼又消失不見。
“你在水中暫且歸息片刻,我去去就回。”
那些方士隱約猜到福祥公主非常人,這才有些害怕,慌張之餘,欲放彩煙而出,通知宮中兵衛。
可其中一人還未摸到懷中的彩煙瓶,便被白虹劍刺穿了頭。
剩下幾人驚叫著四散躲避,可還沒邁開步子,就被一道銀光乍現斬斷了腰。
白虹回到劍鞘後,福祥公主前去大殿之中踹翻了煉爐。
從熊熊燃燒的火中滾落出一團殷紅的血肉。
福祥公主將之捧在手中,回到了姬雪身旁。
“你怎麽知道我的眼睛和舌頭,是被他們割去了煉藥?”將血肉吞入腹中的姬雪摘下覆眼尺素,開口問道。
“猜的。”福祥公主伸出手,將姬雪於水池中拽起了身。
他立身於池上,雙手食指合攏為一,拇指交疊。
須臾,他指尖出現一道赤光,隨之環繞周身。
丹衣繚繞,無風而動,如朱砂勾勒出的妖冶紅蓮於他眉間緩緩綻放,手背與脖頸隱約見三兩紅鱗,流光四溢,卻不刺眼。
他穩穩落在地麵上,妖瞳如同赤炎。
“天闕台中有商溫布下的烏梅子落陣,我衝不進去,你要帶著阿纓離開天闕台,我才能將真元度於她。”
福祥公主凝視著姬雪,回想往日種種,故覺橫公族雖是上古靈魅,自喻妖仙,甚喜淩駕萬物之上,行事離經叛道,自私莽撞,可最終卻與人無異,多為情而消。
也許與他們本源為人有關,赤水河畔震蒙氏,說到底,人間少女震蒙氏的奇相與天神象罔亦是因愛而消。
“不必這樣看我,我若要逃,任誰也攔不住,無論是挖眼割舌,或是抽筋扒皮,但凡真元還在,我重回人形,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我留下來受盡折磨,為的是阿纓能活。”
“如今,你回來她身邊,我也算是能放心的走。”
福祥公主的長久凝視令姬雪覺得,自己被她所疑,這便開口與她解釋。
福祥公主搖了搖頭,哽咽道:“你在何處等,我這就帶她來見你。”
姬雪見她雙眸凝了淚,便溫柔一笑,道:“你的功力已是神妙莫測,不為尋常,大可來去自如,猶如鬼魅,可天闕台守衛森嚴,你要攜她出逃,定會被兵衛察覺,將你們圍困於天闕台上。”
“我雖不敵千軍萬馬,可仍舊會用聲東擊西的辦法協助你。”
“待你們離開天闕台後西行,能見一座九轉水廊,沿著水廊下行,過湠漫頂,有一處浮於水上的揚浮亭,我會在那裏等著你們。”
福祥公主複歸天闕台時,天已然細微見亮,榧息已按照福祥公主的吩咐,為宋國公穿戴完畢,正翹首以盼她歸來。
她將宋國公背起,長帶固定於肩頭。
千秋宮大火衝天時,喧鬧吵雜聲如期而至。榧息裝作若無其事地出門詢問,在得知是不遠的千秋宮走水後,趁此帶走一部分兵衛前去支援滅火。
這便是姬雪聲東擊西的法子。
而後,福祥公主在盡量不驚擾守衛士兵的情況下攜宋國公出逃。
最好的結果是兩相無事,她攜宋國公安然抵達揚浮亭。
但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無論是她救宋國公,還是宋國公救她,半路總會出現意外。
就如同這次,榧息帶著一部分兵衛前腳剛走,後腳就跟來了梁國公,攜千餘梁軍包圍了天闕台。
福祥公主一直低估了梁國公的智商,沒想到這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頭腦竟能如此清醒。
她背著宋國公,於一眾梁軍眼下,緩緩自殿中走出。
她氣定神閑,悠然不迫。
“你是何人,膽敢闖宮,劫持小君,不要命了嗎?”梁國公厲聲質問道。
福祥公主麵若冰霜,冷嘲道:“小君?你這隻老牛喜歡尋嫩草吃,真是不要臉。”
梁國公被福祥公主的話氣得麵色發青,怒道:“語言粗鄙,實乃宵小。”
“宵小?”福祥公主淒厲地笑了起來。
“這二字送你才最貼切不過,傀儡蠱可好用,要不要與我說一說,我好叫那昭明太子推陳出新?”
梁國公臉色愈漸深重,他生怕再與福祥公主耗下去,她會抖摟出更多陰暗的秘密出來。
他揮手一聲令下,梁軍蜂擁而去。
白虹出鞘,猶如貫日,在福祥公主周身築起一道防護屏障,環掃前仆而來的兵衛。
隨著身前的兵衛不斷倒下,福祥公主背著宋國公穩穩下行,過至那處九轉水上廊。
時遇狂風亂作,吹散遊廊絲絹垂簾,一道雷鳴穿透破曉,電流星散,霎時雷聲滾滾,震破九霄。
商溫攜梁軍窮追不舍,劃一路兵衛繞行至遊廊前方攔截。
這九轉水上廊連接天闕台與湠漫頂,且修建得又長又陡,福祥公主早沒了耐性,這便躍上遊廊圍欄,抄近路踏水橫穿。
此時恰巧雨落,使得湠漫頂泱漭廣褒,渺彌漫漫的寒潭水泛起陣陣漣漪。
方才福祥公主還在惋惜並沒見到落雨時,其洶湧澎湃地模樣,這便於踏水時,得償所願。
電閃雷鳴過後,便是如豆般的雨滴,雨豆在頃刻之間變成了雨幕,令方才靜如碧玉的湠漫頂洪流赴勢,踧沑滿湧,白瀑飛流直下。
水幕墜下形成水簾流瀑,在流瀑之中,一頂六角浮亭若隱若現。
福祥公主隨水落下,步入亭中,見姬雪已然立於其中靜候多時。
她側過身,解開帶結,將宋國公小心翼翼地放在亭中央。
榧息將宋國公的長發綰成朝雲髻,用朱砂於眉心處點畫了一枚紅蓮。不知是否因她太過思念自己的姐姐桃息,在為宋國公描眉之時,畫成與桃息一樣的羽玉眉,難得使宋國公過於英氣的麵龐顯得恬淡不少。
姬雪跪坐在宋國公身旁,目光所觸,脈脈含情,難舍難離。
福祥公主心中疚矣,便背過身,道:“這揚浮亭雖立於水上,可終是貫通東南西北四方,梁軍大抵會先從天闕台過來,我會拚命守好東邊浮橋,你也盡量快些,莫要功虧一簣。”
愧疚歸愧疚,可福祥公主勸姬雪赴死,卻從未心軟。
姬雪點了點頭,隨後抱寶懷珍似地將宋國公拉入懷中去。
福祥公主見之,立即轉生向東邊浮橋上走去。
她生怕自己一個心軟,便慫恿姬雪帶著宋國公落下浟湙池,隨天水溢滿,奔湧出淨川,從此天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