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莫道斷蛇無決裂
昭明太子那顆冰冷的心,這才徒生出憐惜,前去楹喜宮,守在東陽公主床前,親自照料。
奈何東陽公主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已經死了,就連稚子的哭聲都喚不回她曾經的一腔溫熱。
待夜來,昭明太子起身回東宮後,東陽公主再度自焚於寢殿。
火衝天燒起的時候,最先驚動的是距楹喜宮最近的金娥樓。
趕巧那霍繁香正陪伴著被禁足的鸑鷟居於此處,她見隱約火光便率先趕到了楹喜宮,並將昏死在大火之中的東陽公主救了出來。
這一把火,一直燒到天亮,才被撲滅,楹喜宮一處正殿和三處偏殿均無幸免。大火驚動了周女王,也驚動了宮內所有人。
周女王將東陽公主帶回了清溪宮,昭明太子聞訊也趕了過去。
待東陽公主醒來時,昭明太子正守在她身旁,為她灼傷的手臂塗藥。
她目光呆滯地盯著昭明太子,確定自己尚在人間之後,猛地抄起塗藥銀簽,刺入昭明太子的胸膛。
侍奉於一旁的淨伊大喝一聲:“膽敢刺傷太子,不要你的狗命了。”
“那便殺了我吧。”大火之時吸入了太多煙塵,致使東陽公主的聲音嘶啞。
周女王聞訊,疾步而至,看著昭明太子的白衣被染了血紅,便叫來醫正為其診治。
索性那塗藥的銀簽雖然鋒利,卻不及一尺,傷及皮肉,卻不累及要害。
“綾兒,得知你母親的死訊,孤心中亦是悲慟,可你總不能就這樣了結自己的性命,你還有一對兒女,你若去了,要他們怎麽活下去?”周女王知道她被憤恨衝昏了頭腦,可總歸是昭明太子先愧對於她,說不出責備她的話,便隻能好言相勸。
“哦?是嗎?可我死了,不是正合你們的意願嗎,小槐兒已經不是我的孩子了,那女孩兒不如你們也拿去罷。”她的雙眸如一潭望不見底的死水,嘴角微微上揚,笑得淒涼又諷刺。
周女王登時感到刺骨冰冷,她緊緊地握著東陽公主那雙冰冷的手,道:“這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待太子元妃誕下親子後,必將玉山南歸還於你。”
“況且,孤絕對不會虧待於你和山南。”
“歸還?”東陽公主笑出了聲:“你當他是個物件,用著時攥在手裏,無用時隨意丟棄嗎?”
奪子之事,周女王本就反對,奈何昭明太子先斬後奏,周女王也隻能隨他。
東陽公主因此生怨乃是理所應當,周女王隻能默默忍受:“你且放心,若他還認太子為父親,他便永遠是安陽的大公子,將來封爵亦是一生無憂。”
東陽公主聞此話語,再度淒厲地笑了起來。她眼中含淚,絕望又淒美。
“我本為玉顏公子良妻,忠貞無邪,為何要因他背負這無中生有的浪蕩罵名?”如果玉山南回到東陽公主的懷抱,卻又認昭明太子為父,那麽便坐實坊間傳聞。
東陽公主失貞於昭明太子,並與他共育子女。
這世上,大抵無人敢諷繼位天子言行得失,可一位名不經傳的公主卻沒有這般好運了。
世人皆會詆毀她風流,不安於室。
“可他畢竟是與你自小一同長大的兄長。”周女王舊事重提,希望東陽公主能記起往昔美好,莫要再尋短見。
“他配嗎?”往日的種種並不能喚起東陽公主半點餘溫,反而令她更加憎惡。
昭明太子位坐軟榻療傷,與她們二人隻有一展屏風相隔,所以方才那一番相聊,他全都聽得見。
待醫正戰戰兢兢地將他傷口敷藥後裹好,他站起身走到東陽公主身前。
“我本意在你死後,將你送回蝴蝶穀,同姑姑共穴而葬,可若你一再尋死,不識好歹,我便讓你永遠留在安陽,永世不歸家鄉。”昭明太子輕撫她柔軟發絲,跪坐於塌前,如幼時的柔軟體貼,卻說著安忍無親的話語。
但瞧,他連一絲溫柔都不再施舍,她又為何要念昔日種種,隻想著他的好呢?
東陽公主手握成拳,向他胸前的傷口處捶去。昭明太子眼急手快,攥住她的手腕。她入安陽之前,一身不凡的功力便被廢了,這才令她至今無法逃出周王宮這座桎梏她的牢籠。
她無法同昭明太子抗衡,便隻能手腳並用發瘋般地與他撒潑。
昭明太子將她自軟榻上扯下,雙手擒住她的兩臂,將她困在懷中。
“你不顧玉山南,便也不顧女娃了嗎?”昭明太子仍然在用她的兩孩子做以威脅。
若前半生的苦難於她是考驗,那這後半生的波折便是她的劫難。
當眾人聽聞她的過往,隻有唏噓一聲罷了,卻無法真正感同身受,在幽深無際的黑夜當中,她是如何獨自一人孤絕悲切,夢魘連連。
她眼見摯愛慘死,卻不能救他。身困於柒園,不得自由,病痛滿身時,更無人照看,自生自滅。承受劇痛生下的小槐兒卻被冠以玉山南之名,被他人所奪。
在這肮髒的深宮之中,所有人都在利用她,包括曾經救過她的澹台小喜。
她似乎承受了這世上所有的苦,卻無人施予她這世上半絲甜。
她多麽希望有人能從黑暗當中伸出手,引領她往光明而去。
終於,母親也離她而去,這世上不再有愛她的人存在了。
她無淚再落,心死無痛,她倏然放下了所有,隻想去往生彼岸同母親團聚。
可這世上,偏偏又有人拖著她,不願放手。
而這不願放手的人,卻又偏偏是造成她一切苦難根源的人。
她內心的惱恨和悲絕早將心中所有良善燃燒殆盡,她萌生了想要他死的心念。
她仰起頭張口咬住了昭明太子的手臂,昭明太子吃痛放開了她,她猛然回身扇了他一巴掌。
“我今日不死,來日你必會後悔。”
昭明太子將她鎖在了山台,那是周王宮最高的地方。
這山台本就為一座地勢頗高的土坡,初建王宮時,修建為台,做以觀景賞月。後來仁孝王後喜愛觀星望月,周殷王便再度將之築高擴大,於山台之上修建一座二層高的殿宇,供以仁孝王後觀星時起居之用。
在仁孝王後仙去後,山台便荒廢了,直至被昭明太子再度啟用,當做寶物的存放地。
隨著他的私庫越來越多,便借著後來修葺柒園的由子,再度將山台重新擴大。
原本的殿宇被改造成為一處四麵皆門的通達之所,一層為日常起居,二層為寢殿。殿宇兩側經門廊相隔,並在門廊對麵建造兩座相對的三層樓閣,樓閣為存放物件的庫房,且每一層存放的品類皆不相同,樓閣的二層同中間殿宇二層的門廊相連相通。
這殿宇被昭明太子命名為雲霄閣,而東陽公主被允許的活動範圍,隻在雲霄閣內首層的起居所。
殿內沒有任何鋒利尖銳之物,即使是燭台,也被懸在高處,普通常人難以觸碰得到。殿外四方分別有二十八位禁軍當值看守,而內室四麵也分別有二名宮婢日夜監視著東陽公主的一舉一動,一旦發覺其有任何自戕意圖,便會通知守在門外禁衛。
禁衛會以不傷害其性命為前提,將其束縛,再前去稟報昭明太子前來處置。
有了幾次的前車之鑒,東陽公主暫且不敢輕舉妄動,她整日坐在門前,望著門外的日升月落。
東宮裏的福祥公主得知此事並非經由他人之口,而是當她發現昭明太子手臂上的齒印時,料事不凡,一再追問之下,昭明太子親口吐露實情。
此時,恢複了感官欲念的福祥公主,心中泛著酸痛之餘,破天荒地拒絕了昭明太子的求歡,甚至觸碰。
她將昭明太子趕出了寢殿,坐在往日同昭明太子歡好的軟榻上,一夜無眠。
翌日,霍繁香前去東宮拜別福祥公主。
如今月夕已過,也到了她該回靈川郡的時候了,畢竟昭明太子尚未解開她的禁令,她也不能在安陽過多停留。
霍繁香見福祥公主一對深重的黑眼圈,結合昨夜昭明太子自東宮而出,前去朧北宮過夜,便能猜想得到,他們二人大抵是因為東陽公主鬧了不愉快。
霍繁香本不想多管閑事,稍作問候,便要離開。可沒想到,反而是福祥公主先開口求了她。
她想得周女王的一次應允,前往山台去看望東陽公主。
可如今她被昭明太子困在東宮,無法見到周女王,便想請霍繁香幫她帶個話。
帶話這事兒,倒不是有多難,可一想到還被困在金娥樓的鸑鷟,霍繁香便心生一計。
“我若幫你帶話,你可否勸說太子解了鸑鷟的禁足?”霍繁香道。
福祥公主現下正與昭明太子鬧脾氣,這時去求他,她定是不願。
霍繁香見她猶豫了,倒也豁得出來,頭腦發熱地拍著胸脯道“你若答應,我這便帶你去山台見東陽公主。”
福祥公主也腦子一熱,立即點頭答應了霍繁香的訴求。
霍繁香身上有周女王賜予她的玉牒令,乃是九州上唯一不二的令牌,見令如周女王親臨,不僅能在各個諸侯國及其宮殿之內暢通無阻,更能隨意發號施令。
所以,憑著這枚玉牒令,霍繁香將福祥公主帶出了東宮,二人一同往山台走去。
山台大約有七丈高,且台階陡峭,二人登台後,已是氣喘籲籲。守台禁軍見二人到來,便要點燃飛煙通知昭明太子。
緩過氣兒後的霍繁香見此,抽出一鞭將禁軍手中尚未點燃的飛煙打在地上。
“我乃奉周女王令,帶太子元妃前來勸阻東陽公主,若你將此事泄露於太子,王上必會降你的罪。”霍繁香扶著山台上的圍牆,指著那禁衛大喝道。
禁衛聽完渾身一哆嗦,戰戰兢兢地問道:“若是如此,夜來卑職仍舊要向太子稟報的。”
霍繁香冷哼了一聲,她本想著明日一早再上路回靈川的,如此一來,等會兒下了山台,她便要快馬加鞭地離開安陽了。
“無妨,這也不是不能與太子說的事情,王上隻是不希望事情越來越糟,才不想於勸說之時,太子現身攪亂她原本的好心。”霍繁香早已想好了退路,所以更能巧舌如簧。
隻是可憐了福祥公主,她並未留意霍繁香同禁軍的對話,自登上山台後,她便徐徐地往雲霄閣走去。
這建在山頂的樓閣,卻讓她有著說不出的熟悉感。
東陽公主俯身於幾案之上,她望著天上的淡雲想著彩蝶山上的花紅柳綠。忽而一片暗影遮住了她的光亮,她張開雙眼望去,見一身雍容優雅,華冠金簪的福祥公主。
二人相視片刻,直至福祥公主用手比劃著:“你,還好嗎,你消瘦了許多,可是他們虐待了你?”
東陽公主直起身,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說實話,她在少時雖然妒忌過她,可她卻不討厭她,尤甚她們二人淪落為現在這副模樣,皆因同一人的背信棄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