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渭水瀟瀟戰骨寒
所以,骨碌才這般著急地帶我逃離東楚,即便是耗盡了自身的真氣,所以在巴陵山半路,羋蘇才會氣急敗壞地殺過來,欲將骨碌和我帶回東楚。
我忽然開始擔心起骨碌來,畢竟她對待楚王的手段,如同當年楚王對待息蔡二國時的手段如出一轍,楚王心中即便有再多對她的迷戀,也會痛恨地想要殺了她吧。
況且她選擇回到上饒,便是默認了同齊魯為盟,上饒在巴陵山北,雲夢在巴陵山西,楚王所等待的時機,仿佛就在眼前了。
我拉著伯敬的衣袂,諂媚地笑道:“你可會做陶甕悶鵝?”
伯敬搖了搖頭。
“要不你帶著我前去這庭院之中的庖廚,我自己來做如何?”我試探。
伯敬猶豫了一會兒,與我比劃著:“我要先去問一問昭明太子,他囑咐我,不能讓你出這屋子。”
我知道小白必會命令所有人,不允許將我放出這間屋子,便與伯敬撒嬌道:“要不我寫下所需要的食材和用具,你將這些帶來此處,我們就在這院前,在那些兵衛的監視下做悶鵝,可否?”
他不願退步,那我便退一步,他怕我瞎鬧,總要答應我這折中的辦法。
“我還是先要問過昭明太子的意思才行。”我能理解伯敬的難處,畢竟雲夢城現下是在小白的管轄之內,他的阿姚是否安妥,但都要看小白。
我也不願難為他,笑吟吟地點了點頭。
吃飽後,將伯敬送走,我將屋內的燭火滅了,躺在床上假寐。
不過一會兒,門吱呀一聲輕響,帷帳之中傳來一陣涼氣。
此時,坐在床榻邊上的昭明太子,握著我的手,開始訴說起於我的思念。
早前,他的蜜語甜言總會使我心生歡喜,欣然沉淪,可現在聽他所說的海誓山盟,心中卻經不起一絲波瀾。
他俯下身,親吻著的額頭,鼻尖,嘴唇時,我眼前所浮現的並不是曾經濃情蜜意,而是身處於東楚之時,楚王對我所做的那些齷齪之事。
忍住喉嚨之中的惡心,我翻了個身,裝作熟睡,麵朝軟枕匍匐在柔軟的被褥上。
還好沒過一會兒,小白便離開了,若是他將我翻過身,再度靠近我,我怕是可能會控製不住自己,出手錘他。
在他離開後,我衝下床榻,抱著陶盂吐了起來。
我是在將近黎明之時,才隱約地睡過去了。
醒來之時,隔著幔帳,隱約地瞧見一人正在為我診脈,我不為所動,再度閉緊了雙眼,假裝沉睡。
“你放心,她沒有懷孕,而且此生,怕是再難承孕了。”為我診脈的是個女醫,而且聲音聽起來頗為熟悉。
“何出此言?”小白問道。
“究竟為何,你心裏沒數嗎,她被囚禁在東楚整整三年,她能有命活著便是你的大幸,怎麽你還指望她為你守身如玉,做個貞潔烈女?”聽到她這樣不怕死地去嗆聲當今九州的昭明太子,我一下子便想起她是誰了。
曾經在白堯府上救過我一命的秦上元,隻不過她為何會在小白的身旁,又為何來到了雲夢城?
小白沉默了片刻,隨後開口詢問:“你是扁鵲之女,定會有辦法使她身子恢複如初,她將來是要成為我的妻子,大周的王後,若是難以承孕,無法誕下繼承血脈,地位便難以牢固。”
秦上元冷哼了一聲,道:“你既然知道,便不應當強求,放她自由就好,更何況你當初決定舍棄她的時候,就應當想到今日的結果,即便我將她的身子調養安妥,她不願再度接受你的心意,也是無用罷了。”
“那是我的事情,秦醫官做好分內之事便可。”秦上元每一句話都說在小白的痛處,所以小白才會惱羞成怒,提醒她莫要逾距。
秦上元壓著怒火,淡淡地道了一聲“諾”,收拾妥當隨身的藥箱,摔門而出。
小白隔著幔帳,在我身旁站立許久,一直到有人前來稟報,說梁國國君商溫已然抵達了雲夢城。
自小白離開後,我緩緩地坐起身,腦袋裏不停地想著這位梁國國君好似曾經在哪裏聽過有關於他的事跡。
還沒等我想出個所以然來,伯敬便帶著昨夜我與他索要的那些做悶鵝的食材和用具來到了小院之中。
我起身穿戴妥當,便在守院兵衛的監視下,同伯敬搭起了做悶鵝的爐架。於我細心地為鵝肉塗抹香料之時,雲夢城忽而飄起了雪花。
這良好的天時條件,使我和伯敬順理成章地將爐架挪去了屋裏,引燃了爐火之後,便有滾滾濃煙自屋內飄出。
秦上元的助攻是在她前來為我送藥之時,見我活蹦亂跳地為陶甕煽風點火,她微怔片刻,知道門前的守衛是小白安排在我身邊的爪牙,便不好開口與我說話,服侍我喝下湯藥之後,主動開口道:“姑娘的身子尚不安妥,聞不得這煙熏火燎的,還是我來幫助姑娘看著火爐吧。”
我說了一句道謝的話後,乖乖地退居於一旁。
照看爐火之際,秦上元借機飲水時,故意將爐中火澆滅幾處,湧出的巨大濃煙,阻礙了屋內和屋外的視線,隨後,她用火鉗夾撥開燃著火的木塊,零星的火點將案旁的地毯燎著。
伯敬見濃煙滾滾之處燃起了大火,大吃一驚,拽著我和秦上元飛速地衝出了屋。
守門的兵衛見此呼左喚右,叫人來滅火。
我趁著濃霧和雜亂之際,跑出了庭院。
索性這雲夢城並不大,沒走兩步,便看到小白與一身材挺拔的男子朝著一座暖閣的二樓走去。
就在方才見到秦上元之時,我猛然想起,這梁國的國君商溫是骨碌曾經的未婚夫,在骨碌當年遇難之時,充耳不聞,避之若浼,並在骨碌回到宋國奪政之時也沒有伸出援手,反而還給她添了不少堵。
所以,我覺著他現在來雲夢城尋小白,定然沒安什麽好心。
我見他們二人走入暖閣二樓,便閃身進入暖閣一樓的客室之中。
雲夢城敗落之後,樓閣亭台大都沒錢修繕,這暖閣偏僻,外麵又下著雪,萬籟俱寂,僅僅相隔一層樓板,我隱約地能見到樓上的光亮。
輕手輕腳地將桌案放置於床榻上,又將木凳憑幾一一疊羅,我踮著腳站在疊羅好的木凳最上麵,屏氣凝神地偷聽著他們的談話內容。
楚王已然決定,三日後,集中兵力攻打上繞城。
如若齊國節節敗退,便能重新得回楚國西北上饒至翠縹郡這一帶。如今宋國的軍隊皆在蔡郡,並不能在這樣短的時間之內趕到上饒迎戰。
所以,齊國在麵臨惡戰之時,會不會因此而交出骨碌,這是骨碌索要麵臨的難題,亦是楚王所要達到的目的。
其次,便是這個人模狗樣的梁國君商溫,他不但想要霸占骨碌的人,還想要霸占骨碌的國。早前奪得潼安、餘陵、伏鎮和藍渝之地,亦是因為骨碌同楚王修好。
想來在他的眼中,骨碌所得到的任何,都是用身體來換取的,所以在他的腦子裏認定骨碌與楚王有了苟且,這才怒發衝冠,出兵攻陷楚國四城。
可眼前這個形式才讓他反應過來,自己是被骨碌所利用,不自覺地並且在極為恰當的時期成為了伐楚聯軍之中的一員。
縱然是情勢覆水難收,他也不願選擇前去上饒,向骨碌低頭。
所以,他隻能來雲夢,同小白結盟。
他的要求很簡單,他隻要宋國和骨碌,若是小白滿足他這兩個事情,梁國自此之後便以小白馬首是瞻,並安排他會安排自己的親子,梁國的大公子前往大周為質子,以表忠心。
我本以為,小白和骨碌也算是自小一同長大,雖然少時爭端過多,但至少情誼還在。
可小白,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梁國君的請求,並交給梁國君一隻叫傀儡蠱的蠱蟲,助他在惡戰結束後,以此來控製骨碌。
在東楚王宮,同素素同住之時,我曾聽她提到過這傀儡蠱。據說白素曾經企圖令繡衣閣的掌司蠱女製造這蠱蟲,借此來控製繡衣使和暗人。
這傀儡蠱乃是極其陰邪的東西,原蟲為黑甲,以蛇毒與蠱女之血喂養百日,自耳進入人身,封其記憶,盡失觸覺,聲覺,聽覺,嗅覺,味覺五覺,唯通視覺,作以施蠱醒後的唯一認知,失心於開眼後的初見之人,陷入其所陳述言論,迷失自我。
如果身負傀儡蠱之人有二心,蠱蟲會在七日之內吸食其全身精氣,使其七孔出血,死於非命。
隻不過,那身為掌司的蠱女覺得這蠱蟲太過陰損,不願製蠱,遭受白素的迫害後,攜自己的養女逃出了繡衣閣,此後再無消息。
我被小白這一決定驚得胸口冰涼,我第一次覺得這個我曾經真心相付之人,開始變得冷血可怕,麵目可憎。
我躲在暖閣之中,直至他們離開了暖閣後,才回過神,動了動略有發僵的身子,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將木凳、憑幾,桌案恢複了原樣,我打開房門,看到了立在門前的小白。
我驚慌失措地退了一步,急中生智地掩飾道:“我就是四處瞧一瞧,沒想要逃。”
小白撐開簦,向我伸出手,溫柔地笑道:“我送你回去。”
我猶豫片刻,便拉住他的手,同他漫步於飄雪之中,走回我住的那處庭院。
此時,庭院內一片狼藉,屋中的火才撲滅,被煙熏過的守衛們黑著臉,蹲在院內喘著粗氣,見我與昭明太子同時而歸,皆是鬆緩下來。
他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煙灰,前來跟前請罪。
而這場火的始作俑者秦上元沉穩地拽著伯敬,同小白作揖。
我怕小白會責罰秦上元和伯敬,便立即開口道:“我想著親手為你做陶甕悶鵝,才求了伯敬帶著食材和用具過來,誰知這天又開始落雪,便隻能將火爐搬到屋內去。”
小白攬著我的腰身,絲毫不畏懼這一院子的外人,他微微頷首,吻過我的額頭,道:“綏綏有心了,待回到安陽去,再為我做也來得及。”
他看上去並沒有生氣,也沒有責罰秦上元和伯敬,甚至沒有牽累守院的護衛。
隻不過,這房屋被燒毀了一半,不能再繼續居住,我被他帶回了他現下所住的居所。
我猜他是發現了我想要逃跑,所以才決意親自守著我。
我盤坐在屋內的爐火旁烤火,午時才過,秦上元便又端著一碗湯藥來到我身旁。
我不吵不鬧,乖乖地將藥喝下,清水漱口之後,便倚著柔軟的毯子睡了過去。
醒來時,見門外依舊是飛雪連天。微微動了動身子,發現小白正環抱著我的腰身,躺在我的身後。
我回過頭,見他呼吸均勻,睡得香甜。
我想從他的懷中出來,緩緩挪動了身體時,卻發現他的手臂環得更緊了。
“對不起。”他溫熱的臉龐埋入我的頸窩之中。
“對不起,讓你受了那麽多的苦。”
“以後不會了,以後絕對不會再讓你受苦了。”
他的熱淚順著我的脖頸滑下,進入柔軟的胸膛,我承認我心軟了,便回過身緊緊地抱住了他。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庸人自擾之時,總覺著自己是世上最悲情的那一個,受摯愛背叛,國破家亡。可當他卸下盔甲,哭求原諒,便又覺著之前受過的苦算不得什麽了。
“往後都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他貼著我的耳旁細語。
我想若是以前的我,定然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可畢竟曆經太多的事情,今時已經不再同往昔了。
“楚國攻打上饒,你率軍協同骨碌作戰,且將送給梁國君的傀儡蠱收回,並與我發毒誓,不再傷害骨碌一分一毫,若這些都能做到,我便答應你,往後再不離開你。”是清醒還是沉淪,不過但憑選擇而已,以往愛他不顧自我,傷情傷己,現下也到了該清醒些的時候了。
他聞此沉默不言。
須臾,他收斂情緒伏在我的耳邊輕聲問:“若我不應呢?”
“你是打算出逃前去上繞城,同她共存亡嗎?”他側過身,枕著手,低頭看著我。
我沒有說話,仰起頭仔細地瞧著他那張俊秀無雙的臉龐。
我不知這張臉上掛著多少扇假麵,亦不知在他麵對我時,哪一張臉皮才是真情實意的。
與他的情事像是一場盛大的博弈,可我身邊就隻剩下骨碌這一人了,我不會以她做賭,所以這場博弈,我決定退出。
我轉過身,將身子蜷縮成一團,不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