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烈風悲起澗水冷
“所以,從今往後,我便成一介廢人了,是嗎?”少公子苦笑道。
鸑鷟點了點頭:“我瞧了秦醫官的藥方,若太子注意調養,不再動用真氣,興許那母蠱在湯藥的作用下,能沉睡個十年二十年的。”
鸑鷟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偏巧一旁的秦上元又是一副冷臉,好似少公子就活該受這罪一般。
“為了以防萬一,我倒是勸太子還是自廢武功要好一些,省得將來遇到不備之時,忘了這一茬,動用體內真氣,便又折壽個十年八年的。”秦上元的冷嘲熱諷嚇得宋爾延一身冷汗。
他連忙扯著秦上元向帳外走去。
“扯我做什麽?”秦上元背起藥箱,甩開了宋爾延:“這一切,不過都是他自作自受罷了。”
自澹台不言率軍前往上饒,秦上元便整日提心吊膽。
澹台不言那副病體,才被她日以繼夜地調養到初見成效,卻又被少公子這一聲令下,跋山涉水地行軍,前往上饒,等待與楚對戰。
尤其她那日聽到宋國國君抱怨少公子不守盟約,提前對楚宣戰,她更加氣不打一處來。
她從不管這世間有什麽權衡之術,陰謀詭譎,在她眼中,這世上所有的爭端,不過都是去白白送死。
秦上元心中雖埋怨少公子,可對於少公子身子的調理卻從不懈怠。這一早一晚的湯藥煎煮,皆是親力親為。便是連近身侍候少公子服藥的鸑鷟看在眼中,也頗為不可思議。
因楚國海戰勢力薄弱,少公子命澹台不言按兵不動,令東部霍殤率軍與楚國在東海交戰。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霍殤所攜的海軍,便輕而易舉地攻下楚國東部沿海的江陵郡囊括宜春,濱穀,巴東,崇陽四城。
晉國見此,也突襲楚國息郡,攻下息郡南部三城。
楚國的節節敗退倒是為大周軍將鼓足了士氣,而麵對大周攻城掠地的楚國顯得十分淡然。
霍殤的軍隊前進一步,楚國的軍隊便退一步,眼瞧著都快要越過西陵山,直抵東楚。少公子忽然叫停霍殤繼續向東楚行軍,命其原地整頓,又令上饒駐守的澹台不言撤回宛城。再由周地平潭渡而出,抵達江陵郡的宜春,駐守於於此。
部署妥當的少公子暫且鬆了一口氣,並派出安撫使前往楚國江陵郡,安撫當地百姓開展教化,使他們能安妥地歸順大周。
在此期間,攻占了息郡的晉國,突然遭受宋國突襲,將原來所占的息郡南部三城,如數丟盡。
晉國派使臣前往安陽,於少公子麵前痛斥宋國乘間作禍,不要臉皮。
對於宋國這般迷惑的行為,少公子也甚是意外,他安撫了晉國使臣後,欲動身前往宋國臨酉。
在少公子啟程前一天,奉妘纓之命的簡蓉抵達安陽。她所帶來的的並非是同大周共盟的消息,而是宋國同大周的斷盟書。
斷盟書內容頗為直白言簡,隻有痛斥少公子輕言寡信,難以身為天下共主。
不同於專門來抱少公子大腿的晉國使臣,簡蓉將斷盟書送給少公子後,便瀟灑地離開了安陽。
失去了宋國,便等同於失去了魯國和齊國。那晉國實力還不如大周,上不得台麵,如今的少公子猶如海上孤舟,自己一人孤軍奮戰。
可他哪裏是會輕易認輸的人,況且在東楚,還安插著抗衡楚王的最後一枚棋子,曆卓笙。
入夜之後,少公子同鸑鷟前往千麵閣。
成功混入東楚的曆卓笙,有時會將消息傳回至他最信任的邴七手中,少公子幾次得知東楚的動向,皆是從邴七之手獲得。
依舊是茶寮後麵那個幽深的園子,隻不過這一次等著少公子和鸑鷟的人,卻換了一個。
邴七天生性痞,與曆卓笙不同,即便是等待少公子之時,也是倚著憑幾,行為放縱地飲著酒。若不是考慮到消息的私密,怕是他還會叫上幾個麵容姣好的姑娘作陪。
不知是不是曆卓笙臨行之時,特地囑托鸑鷟照顧邴七,自她與少公子抵達院落之後,見邴七放縱地豪飲,便直行上前,一把奪下邴七手中的酒壺。
“年紀輕輕就這般嗜酒,當心短命。”鸑鷟將酒壺中的酒液傾倒於地麵,登時酒香四溢。
邴七雖然桀驁,可還是顧慮鸑鷟會在曆卓笙回到千麵閣之後,告他的狀,於是他十分乖巧地坐起身,惋惜地吧唧著嘴,道:“一個姑娘家,年紀輕輕就做起管事婆來了,嘴巴還那麽毒,咒我短命。”
“你若不整日飲酒,我天天說好聽的給你。”鸑鷟將酒壺重重地拍在案上。
邴七枕著手臂笑:“既然這般,那姑娘不如就留在這千麵閣陪著我,我此後不再飲酒,還能聽到姑娘時時刻刻對我說著好聽的話。”
置身事外的少公子都能聽出邴七是在調戲鸑鷟,更何況是她自己。
她並不將邴七出言調戲當成是輕薄,俯身拽著他的耳朵,將他從憑幾上拖了起來:“昭明太子可沒時間和你閑扯,快些將你師父傳來的消息說一說。”
邴七隨著鸑鷟的力道坐起身,一雙星眸莫名狡黠,跟隨著力道,狡猾地摔進鸑鷟的懷中。
鸑鷟抬起手,按住他的額頭,並向後退了一步,遠離了他。
“你若再將對花萼樓姑娘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我便喂你吃蟲兒。”花萼樓乃是邴七於安陽城北開設的溫柔鄉,位於驛館附近。
邴七設立此處,也是經由少公子應允的,畢竟像花萼樓這種地方,是前來安陽的各國使臣和國君首選光臨的雅舍,若能從這些人的口中套出些有用的東西來,也未嚐不是壞事。
邴七一聽鸑鷟說要為他吃蠱蟲,即刻十分乖巧地正襟危坐,他見識過鸑鷟蠱術的厲害,心中自然畏懼。
“師父說,太子的公主還活著,目前尚且安全,他會盡全力保護其性命。”邴七收斂頑劣,說起了正事。
“還有,楚國的太後病重,師父詢問太子,可否能動手殺了太後,借此在太後喪葬之禮,趁機將公主救出。”
確認福祥公主還存活的少公子終於安心落意。
所以,目前少公子心中最為要緊的,是盡快將她從那龍潭虎穴之中解救出來。
“轉告你師父,莫要輕舉妄動,現下大周軍隊臨近巴陵山,再向前百裏便可攻下東楚,我已經失去她太多次,不想再如這次一般,追悔莫及,無把握的事情,我絕不會再做,更不會再求旁門左道,我要親自踏進東楚將她救出來,再此之前,告訴你師父,定要守在她身邊,不要讓任何人傷害她。”
鸑鷟曾見過少公子的深情款款,也曾見過少公子的冷麵無情。
在他成為昭明太子之後,鸑鷟發現少公子愈加能隱藏自己內心的真情實感,她有些拿不準少公子這話是故意講給邴七聽,讓其轉述給曆卓笙的,還是發自於他心內的真情流露。
翌日,鸑鷟於金娥樓收到邴七的灰雀傳信,於夜半之時,她再臨千麵閣。
邴七坐在花廳之中等著她,見她來了,便丟給她一個包裹。
鸑鷟緩緩打開包裹,見裏麵是一張被剝的完好無損的人麵皮。
“師父要你在三日內將這皮子做成人麵。”邴七吊兒郎當地道。
“這是女子的人麵皮,他要女子的人麵做什麽?”鸑鷟心中頗為疑惑,甚至隱約地感受到事有不妥。
“你說句好聽的話來給我聽聽,我就告訴你。”邴七抬起手便朝著鸑鷟那紅潤的臉蛋捏去。
鸑鷟退後一步,躲開了他,與此抬起手,用力地拍開邴七手掌。
他手掌粗糙,完全沒有少年郎纖細。
“我今日一整日都沒飲酒,姑娘可說好了,隻要我不飲酒,便說好聽的話來給我聽的。”邴七委屈地揉著手。
鸑鷟白了他一眼,道:“你若把這人麵的用途告訴我,我便說好聽的話來。”
邴七黑白分明的雙眸轉了轉:“姑娘說話不算數,我可不能上當了。”
鸑鷟被他氣得胸口堵塞,她隻能佯裝喜笑顏開地道:“我們家小七豐神俊秀,膽識過人,怎會和我這個小小的蠱女過不去?”
邴七被她的恭維哄騙的十分舒服,前仰後合地喜笑顏開。
他眼神熾熱地望著鸑鷟,可手腳卻向身後摸索。
不刻,他從身後的桌案上拿出一個木匣遞給鸑鷟,並叫她打開。
木匣裏麵放著一包油紙裹著的酥酪糕,濃鬱的味道隔著油紙就竄入了鸑鷟的鼻息。
“今日後廚的最後一份給你留下了,師父說你愛吃。”邴七雙眼清澈,似山澗清泉。
鸑鷟心中明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道理,可低頭一看邴七那雙無邪的雙眼,便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塊放入了嘴中。
自曆卓笙離開,她許久都沒有吃到茶寮的酥酪膏了。
忍不住,又多吃了幾塊的鸑鷟,終於在頭昏眼花之時,方知自己中了邴七的陰謀。
她扯著邴七的衣襟,摔進他懷中暈了過去。
醒來之時,她被邴七關了起來,並且命她三日之內將那皮子做成人麵,才能放她出來。如果超過三日,她還沒有做出這人麵,他便對她做花萼樓那些姑娘每夜的奉承之事,事成之後,再去昭明太子麵前求親。
鸑鷟嚐試於第二天,趁著邴七為她送飯之時逃跑,她用身上僅帶著的束縛蠱將其困住,幸災樂禍地認為自己逃離成功了,卻在出門之後,接連遭遇邴七所設的陷阱。
最終,鸑鷟被困於一處鐵籠之中,待邴七身上的束縛蠱消融之後,又被他帶了回去。
那夜,邴七沒少在她身上揩油,並用合歡散來威脅她就範。
鸑鷟知道邴七這人耐性有限,為了自保,她隻能乖乖就範,僅用一日就將人麵做好,交給了邴七。
邴七守諾,放她離開千麵閣。
在那之後沒多久,東楚便傳來楚太後薨逝的消息。
緊接著在楚太後的祭禮上,楚國的西陵山,天降異象,血月黑雲,山崩地裂,楚襄公和楚太後的合葬墓穴塌毀,兩人被砸入亂石擊中,不見其屍骨。
這本是與鸑鷟毫無瓜葛的事情,可重點就在邴七要她做的那麵人皮麵具上。
潛伏於東楚的曆卓笙並沒有遵守少公子的吩咐,安穩地守著福祥公主。
他命潛伏在楚太後身旁的千麵閣暗人,毒殺了病重的太後,隨後又暗自聯合潛藏於王宮之中,宋國君妘纓所安排的勢力,在楚太後出殯的祭禮上,將福祥公主以鸑鷟所做的那展人麵做掩,混跡於前往西陵山祭禮的隊伍之中。
不知這其中出了什麽差池,妘纓安排來救福祥公主的人,並沒有成功將其解救出來,反倒是救出一群即將為楚太後做人殉的孩童。
所以,即便是曆卓笙賭上了對少公子的背叛,宋國君仍舊沒有在這次祭禮之中,將福祥公主成功救出。
而西陵山所產生駭人視聽的天地異相,據說是因福祥公主以身破除了祭禮之中塗山靈的陣法。
西陵山被這股天地異動夷為平地,楚襄公和楚太後的墓穴也為之毀於一旦,二人的屍身被巨石砸入地下,早已屍骨無存。
楚王的憤恨不能得以平息,因而試盡了千百種辦法,殘害福祥公主。
少公子聽聞此事之時,怒火攻心,猛噴幾口鮮血後,便啟程前往江陵郡的宜春城。
過宜春城西三十裏,便是被夷為平地的西陵山。
據說那日,西陵山的山搖地動,宜春城亦能感受到強烈的震動。
抵達宜春城後的少公子,在澹台不言的跟隨下,連夜前往西陵山廢墟。
曾經水草茂盛,平緩秀麗的西陵山,如今滿目瘡痍,舉步維艱。
土地塌陷,山石崩裂,凹凸不平地麵,聳立著些許鋒利的山石。
不能動用自身真氣的少公子,行走的頗為吃力,這一路上遇見諸多地陷,都是在澹台不言的帶領下,少公子才得以繼續行進。
暗夜之中,月色清冷如霧,越往西陵山深處行走,越覺四周寒涼。
少公子腳下泥土開始泛著血色,耳邊也隱約聽到黑鴉覓食的“嘖嘖”聲。
繞過一處橫斷下來的山石,眼前便是如戰場一般的屍橫遍野。
死在破陣之時的人,大都是祭禮之中的鬼巫和護衛軍,有極少數的宮婢寺人,有些腐爛的屍身已見白骨。
腥臭的味道直衝鼻息而來,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二人用帕子圍住口鼻,適應了片刻,才抬起腳往裏走去。
二人緩緩前行之時,於一片朦朧月光之下,驚起大片如浪潮般,正在覓食的黑鴉,不禁使少公子背脊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