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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天地搔首抽玉簪

  “怎麽就這麽倒黴,被抓來這裏。”我看著她仿佛並不害怕,嘴角隱約還有笑意。


  “他們要抓兄長去,阿翁拿出家底求他們,他們便說隻能換人,一家一個,無一例外,所以我才替兄長來了。”她看上去,確實比其他的孩子要小一些。


  “怎會沒有例外,我便是替那縣伊的兒子來的。”坐在她身旁的男童開口說道。


  “我也是替東家長姐來的。”


  “我也是呢。”


  這些孩童,大部分都是替家中兄長或是當地權貴家中的孩子,來到此處的。看著一張張無辜的麵容,我心裏酸澀難捱。


  “你們知道來做什麽嗎?”我問道。


  “他們騙家中人說是要我們去西陵山守墓,可是我們都已經知道了,此去是要做太後的人殉,所以才會有收了金銀錢財的家裏,讓自己的孩子去做替代。”


  我震驚於這些孩子知道事情背後所有的真相,還能從容地平靜著談笑風生。


  “你們就這樣甘願為一個死老太婆做人殉嗎?”我吞咽著喉嚨的酸楚,惻隱之心翻動。


  “我們又不是為她,我們是為了家中人。”最開始與我說話的小姑娘開口道。


  “我是為了兄長,若是我不來,便是兄長為人殉,雖然家中阿翁和父親偏心於兄長,可兄長平時對我極好,我可舍不得他死。”一提到自家兄長,小姑娘眼中星火閃耀。


  “我也是為了家中弟弟的病,我替縣伊家的兒子來,縣伊就會給母親好多的銀錢,這些銀錢可以為家中阿弟尋個好的醫官瞧病了。”小姑娘身旁的男童說道。


  這些孩子不會抱怨世道的不公,也不會怨恨殘殺他們的劊子手,他們所帶著這世間最美好的初心,感謝這世上曾給予過他們溫暖和愛護的每一個人。


  我心裏疼的翻江倒海,從未像此刻這般,渴望著手握權重,來保護他們。


  “桂兒阿姐,不知道死會不會很痛啊。”男童眨著天真無邪的雙眸問道小姑娘。


  桂兒想了想,十分確定地道:“不痛的,我見阿婆死的時候,都很安詳,就像睡覺一般。”


  “那就好,我怕疼,便是被魚塘裏的魚兒咬上一口,都疼的不行。”小男孩放心地靠在車籠上,一雙靈巧地雙眸看著我。


  “姐姐,若是等下疼了,你能不能抱著我,隻要有人抱著我,我就不覺著疼了。”小男孩眯著眼,笑著對我說道。


  “不行,等下我也要讓姐姐抱著我。”桂兒搶在小男孩的麵前,朝我伸出了手。


  我忽地轉過了頭,於眼淚流出來之前,用雙手捂住了臉。


  車籠之中的孩子們忽然安靜了下來,他們伸出手,輕輕地推揉著我的肩膀,問我怎麽了,問我是不是覺得他們身上髒,不願意抱他們。


  我擦幹淨臉上的淚,將腰上的瓔珞摘下。


  “拿著這個,就不會疼了。”我將它交給叫桂兒的小姑娘。


  若絡先生的話靠譜,那麽我希望前來救我的那個人,能將這些孩子們帶走。


  小姑娘好奇地看著我手中的瓔珞,輕歎了一句:“好漂亮的穗子。”


  可她卻猶豫著不敢接下。


  “這穗子看起來好像很貴,還是姐姐留著吧。”她說道。


  隔著車籠,我一把拉過她,穿過籠中的縫隙,將這瓔珞牢牢地係在她的衣服帶子上。


  “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摘下,知道嗎?”我捏了捏她柔嫩的臉蛋囑咐道。


  桂兒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瓔珞,雀躍地點了點頭。


  西陵山並非險山,而是一片地勢平緩的丘陵,早在楚襄公歸天之時,楚王便開始於此處為他修建陵墓。


  擇水草最茂盛的山丘開鑿,自東西同時下鑿,一山共兩寢,東為襄公墓,西為太後墓,墓室中通,乃為合葬。


  山丘前設祭壇,祭壇的中央有一處空地。空地裏的泥土像是參合了什麽,呈現丹朱色彩。空地四周土地夯實呈下沉之勢,並且均勻地分布著形狀各異的坑窪。


  我和水兒兩個人依舊被抓去做搬運銅塊的人力,來回折騰這些銅塊之時,我發現,那處四周分布的形狀各異的坑窪,好似與這些銅塊的形狀相近。


  敬先生行至空地一旁,命令禁軍將銅塊按照夯土下沉形狀一一排開。


  隨後,他手持一根虎頭杖行至空地,於丹朱色的泥土上,畫了好些個稀奇古怪的符號。


  我怕他認出我來,於是一直站在隊伍的末處,不敢靠前。


  禁軍將所有的銅塊放置妥當,敬先生走去最北處,將虎頭杖插入北側的石墩之中。霎時,那些被安置好的銅塊從夯土之中緩緩升起。


  我注意到,銅塊的下方設置了榫卯,同夯土之中的所藏著的石柱機關契合,整個機關升上地麵,為下方石錐,上方銅頂的錐形柱子,一麵有三鼎,柱內側布滿天弑錐同樣花紋。


  幾十個身著丹朱祭服的巫人,將困著塗山婜的鼎抬到空地上,他們扯下了鼎周圍的鳳凰花枝,退居錐柱外。


  敬先生脫下外裳,露出裏麵玄紅相間的祭服,他行至鼎前,觸碰鼎上機關。


  銅鼎四壁刹那下落,鋪成平麵,與空地吻合,六線連接。


  敬先生自發絲間抽出兩根尖銳的銀錐,他信步進入中央,將銀錐刺入塗山婜的雙眼之中。


  塗山婜雙手捂著眼睛,蜷縮在地上,她三番兩次想要拔除眼上的銀錐,可都遭到敬先生的重錘。


  敬先生扯著她的銀發,強迫她迎麵向他。


  連同銀錐一起,塗山婜的雙眼被敬先生拔了出來,他棄之塗山婜,捧著血肉模糊的銀錐朝祭台下的楚王走去。


  楚王身著玄黃祭服,接過敬先生手中鮮血淋漓的銀錐,他虔誠地用雙手捧著,踏上祭台。


  於西方和東方的錐柱上,有兩個缺口,與楚王手中的銀錐恰好吻合。


  自楚王將銀錐戳入其中,錐柱銅頂緩緩轉動,落定之後,六支金色的羽箭齊齊朝著塗山婜刺去。


  手腳,腰腹,脖頸,皆被這六支羽箭刺穿,並將她釘死在銅台上。


  她的血跡順著銅台上的符文,流入接合六麵邊緣的縫隙中。


  刹那,錐柱的四周生出幽冥的光,這些光隔絕了塗山婜的哀嚎聲,卻也開啟了塗山祭靈的陣法。


  若是方才塗山婜所遭受的疼痛與折磨已然是慘絕人寰,那麽接下來,她所受到的疼痛,會比之前的更加淒慘百倍。


  這些錐柱會隨著光,慢慢地朝著塗山婜靠攏,錐柱上的銅頂會在收攏之時,形成一個巨大的銅墩子。


  這塊銅墩子會完好地覆蓋在塗山婜的身上,便擠壓著她的肉身,將其血肉透過銅台的符文和六麵邊緣,深入泥土中。


  自此,她的肉身毀滅,靈魂永遠鎖在墓穴的地宮,為楚襄公和太後守靈,永生永世徘徊於此,不得自由。


  陣法已然開啟,便是破陣的最好時機。


  趁著楚王行至山前跪拜陵墓之時,我飛身前往祭台,心中深知敬先生必會阻攔我入陣。


  可畢竟我的出現實屬意料之外,陣法四周並無禁軍守衛,圍著的大都是手無寸鐵的巫人。他們見我冒然闖陣,自然嚇得四處亂竄。


  我趁亂抄起地上的鳳凰花枝,朝著敬先生抽了過去。


  他用手臂擋了一下,卻見裂開的衣袂之中,手臂倏然出現同塗山婜一樣的傷疤。


  原來,他也怕這鳳凰花。


  得知如此,我便抽得更加起勁了。


  他被我掄起的花枝抽得節節敗退,眼看禁軍便要圍壓過來,我扔掉鳳凰花枝,猛地鑽進了陣中去。


  我拔出了塗山婜身上所有的羽箭,選了一根最鋒利的,劃破了自己的手掌。


  霎時間,錐柱停止傾斜,幽冥的光芒謔地變成了丹朱色,直衝雲霄。


  白晝暗淡,黑雲透著血腥的紅光,錐柱頂的銅塊脫離了下方的石柱,變成了利刃,向四周的飛掃。


  西陵山登時血肉橫飛。


  我俯下身,欲將塗山婜扶起,卻忽覺身上每一處的血肉開始爆裂般地疼了起來。


  不刻,山搖地動,楚襄公和太後的陵墓開始塌陷,便是連祭台的夯土也隨之裂了開來。


  於地下,生出燃著火焰的玄色枝椏,周遭流竄著的人,一旦觸碰到這火焰,便頃刻化為烏有。


  我忍受著身上傳來的爆裂般的疼痛,乍覺眼前一片猩紅。


  低頭望著自己,見身體上裂開了無數的傷口,豔烈的血,正涓涓地外流不止。


  “怎就不聽我的話,偏要破陣來救我。”塗山婜心疼地埋怨著。


  我倒在地上,看著滿天紅光。


  “即便是死,我也想讓你自由的死。”


  這句話,也是想說給芊芊聽的,我想我心中一直在怨恨自己,沒能早些將她的靈魂脫離苦海,讓她在白堯的手上受了那麽多的苦。


  “阿嬌姐姐那樣聰慧,怎會有你這樣一個蠢笨的後人。”塗山婜歎了一口氣,埋怨之中帶著一絲欣慰。


  隨著塗山婜的聲音落下後,我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略過一陣陣輕朦朦的迷霧,我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也感受不到身在何方。


  我漫無目的地行走,終在不遠處看到一處山澗瀑布。


  山澗花鳥蟲鳴,甚是令人神馳向往。


  我欲朝山澗而去,卻被一片潔白所擋。


  這潔白像是一陣穿不透的迷霧,我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到覺像是房中的牆壁。


  “綏綏。”


  聞聲有人在喚我的名字,便回過頭去。


  站在我身後的,是塗山婜。


  她回到了我最初見她時地模樣。


  一身素白的衣裳,英姿颯爽。


  我張開手臂,想要擁抱她,卻穿過了她的身體,撲了個空。


  “我的肉身已毀,唯有用元神的靈虛將你暫時護住。”塗山婜再度出現於我麵前。


  “所以,我還沒死是麽?”我望著塗山婜道。


  她抬起手輕輕地摸著我的額頭,雖然我感受不到她的觸碰,卻能感知到她心念裏的千言萬謝。


  “你舍身為我,我怎忍心讓你死呢?”她拂袖一揮,身後便傳來一股力量,將我向前方的坐榻上推去。


  於一片白茫茫裏,忽見一處坐榻,一旁的泥爐上正溫著酒,陣陣酒香傳出,坐榻正對著不遠處的山澗,側過頭,就能欣賞那潺潺流水,蔥鬱疊翠。


  靈虛乃是塗山族肉身毀滅之後,元神休養之地,亦是塗山族在麵臨危險時,防止元神散盡的棲息地。


  “這靈虛的幻象,便是早時的青丘,我同妲姐姐所住的房屋,便正對著這山澗清瀑。”靈虛是根據自己的心念所布置而成,塗山婜心中所藏著的安穩之地,想必就是同家人們一起生活的青丘吧。


  “所以,我將塗山祭靈的陣法破了是嗎?”我詢問道。


  塗山婜點了點頭,她抬起手指,輕觸我眉心。


  登時,眼前如走馬觀花一樣,閃現那日我暈倒後發生的事情。


  塗山祭靈陣法破裂,刹那間天崩地裂,大火於祭台的周圍燒得旺盛,無論是宮婢寺人,還是巫人禁軍,全都抱頭竄逃。


  西陵山塌陷,將楚襄公和太後的棺槨深埋於地下,楚王自然是氣得發瘋,待西陵山的大火在三日後的一場春雨中覆滅時,他立即派人來為我收屍。


  那時的我,已經被塗山婜的靈虛護住了,不僅毫發無損,氣色也難得地紅潤。


  楚王命人將我淩遲,可是行刑人鋒利的刀子卻割不破我身上的每一寸血肉。楚王忍著怒意,將我拴在馬後,一路策馬而奔,將我拖回東楚。


  可我依舊完好無損,沒受到任何外傷。


  隨後,楚王試了很多辦法,例如焚燒,沉水,灌毒等等。


  可這些對於我來說,都沒用處。


  有塗山婜的靈虛護著我的肉身和魂魄,我便是金剛不壞。


  最後,別無他法的楚王下令,將我扔去了百獸園。


  他希望在百獸園內,那些他所豢養的野獸可以將我撕咬,吞噬。


  想來是我命好,絕處總會逢生機,我才被扔下去第一日,迎來的並不是撕咬我的野獸,而是我的妹妹,媯薇。


  她將昏死過去的我,拖拽到一處鳳凰花樹下,日日夜夜地照顧著我,時時刻刻地喚著我醒來。


  塗山婜這才將我從她的靈虛中喚醒,與我做最後的道別。


  “你會回到天幕雪山去嗎?”雖然她的肉身已毀,至少元神還在,躲在靈虛之中休養,還有機會重獲新生。


  塗山婜點了點頭,道:“以前,我總是留戀世間煙火,平凡人間,現在我想回到妲姐姐身旁,守著她。”


  “也好,等我逃出東楚了,再去天幕雪山見你。”我想要解開塗山族的詛咒,想要娘親的悲劇,不再現世人間。


  塗山婜惆悵地望著我,她幽幽地道:“我希望,你不要來。”


  我滿腹狐疑地看著她,並不明白她為何說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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