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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瀟湘洞庭白雪中

  我醒過來的時候,也被關進了鐵籠。


  隻不過並不是章華台的鐵籠,而是丹華宮,玄丹專門為我打造的鐵籠。


  鐵籠窄小、逼仄,無法站立,就隻能側臥,我猶如一隻牲畜被關於其中,任由她嘲諷,甚至每夜還能觀看她與楚王二人的水乳相融。


  玄丹以為這樣便能羞辱我,使我難堪。殊不知自小畫春殿圖的我,早對這種床上的旖旎見怪不怪,以至於還覺著有些無聊。


  看著二人在我麵前分外賣力,我倒是清理了頭腦之中的雜念,開始猜想起這場計謀的實施者到底是誰。


  若是玄丹,那麽在我被妃舒剜心失敗後,她就開始醞釀計謀了。


  想來我藏身於章華台,也是她密告於楚王。


  就是不知楚王的故意現身於章華台,同敬先生來探虛實,是否也在她的謀劃裏。


  目前我尚敢肯定的,是豢蝶室鐵籠的鑰匙根本不在素素的手上。


  楚王曾讓寺人進出素素的房屋內,搬品茶之物,料想在此時將鑰匙偷偷隨之放入藥匣內,也不算是難事。


  所以玄丹施在素素身上的那劑迷,藥,算是推波助瀾。我突然開始懷疑,玄丹和敬先生暗下私相勾連。


  不知被關了多久,直至某日的深夜,素素潛入丹華宮,以銀針撬開了鐵籠上的鎖,將我救了出來。


  由於長時間沒有移動站立,導致我四肢僵硬,渾身無力。素素見我行動遲緩,便一把將我扛在背後,躍出丹華宮去。


  行進路上,我所見到的宮婢大都是身著素縞,像是宮中有喪。雖然素素盡力避免讓我瞧見,一路東躲西藏,可我還是察覺到宮內似是發生了大事。


  過千景園時,身穿素衣的玄丹正站在一株抽芽的杏花樹下。


  素素見此收住了腳,轉身便往另一條路走去。


  玄丹緊隨其後,踏風而來,謔地將我從素素的背上扯了下去。


  我猛地一下坐在了地上,刹那的痛感倒是使我的四肢恢複了常態。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究竟是為何?”玄丹扯住了素素的衣袂。


  “我為何求,與你何幹?”素素往回扥了扥,可衣袂牢牢被攥在玄丹手中,紋絲不動。


  “你我乃是過命至交,便是要風雨共濟,你救她離開東楚,楚王追究下來,你要以死謝罪嗎?”玄丹紅著眼眶,似是心有不甘。


  “你我不過是恩情相報,何來過命之交?”素素冷冷地說道。


  “你我如今恩情兩清,還請從此各行自路吧。”


  方才我落地之時,為了避免疼痛,見不遠的花叢泥土鬆軟,便自行於地上滾了一圈,落至花地上。盤坐起身,聽她們二人吵架,莫名覺著像是調風弄月。


  “你還是在埋怨我欺騙了你,是不是?”玄丹幽怨地問道。


  素素冷著臉,她再次扯了扯衣袂,想要抽身離開。玄丹仍然緊拽著不放手。兩人僵持不下,直至素素抽出匕首,割斷了衣袂。


  玄丹險些晃了一個跟頭,她錯愕地看著手中破裂的衣袂,眼中倏然積滿了淚。


  以往的玄丹總是風情萬種,妖嬈多姿,我可從沒見過她因誰而哭過。


  “我怨恨的是,自己沒能早些識破你的言行相詭。”素素不解風情,反而側過身朝我走來。


  “嫿兒。”玄丹依依難舍地再次拉住了她。


  素素聞聲暴跳如雷,她拂袖將玄丹推倒在地:“不許你叫我嫿兒。”


  坐在地上的我,被素素突如其來的怒吼聲嚇了一跳,她平時都是冷冷清清的,可從沒見她對誰發過火。


  玄丹不依不饒地抱住了素素的腰身,她哭的梨花帶雨,倒使素素逐漸心軟了下來。


  “你這還要看多久?”背後傳來一聲話音,我回頭望去,見絡先生正藏身於不遠的樹枝後。


  我見素素和玄丹二人並未發覺,於是緩緩地往絡先生身旁挪去。


  自打塗山婜一半兒的真元進入我的體內後,我那原本靈敏的鼻息,退步了許多。先前沒有辨別出玄丹的迷,藥,這次是絡先生潛藏,在這一片繁花之中,我竟沒有嗅到一絲不同。


  “你怎麽知道我會在此處,是素素告訴你的嗎?”我蹲在他身旁,繼續觀望著玄丹和素素二人。


  絡先生二話不說,一把將我拽了起來,提著我往遠處跑去了。


  奔走於一所石橋下停下了腳步,絡先生從一堆碎石之中拿出一展包袱打了開。


  我見包袱裏麵放著一身素冠縞服和一張軟踏踏的人麵。


  絡先生將素縞塞到我手中,而後背過身去。


  我並沒有發問,乖乖地換下身上的衣裳,收拾齊整後,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他回過身,拿起人麵,細心地為我貼上臉。


  “太後薨逝,明日一早起靈前往西陵山同楚襄公共寢,西陵山合墓有殉祭,你身著素縞,混在送葬隊伍之中,到了西陵山,自會有人帶你離開。”絡先生貼好我臉上的假麵後,又從袖袋中拽出一條素白的瓔珞來。


  瓔珞編織的平平無奇,唯有下方墜著的珠子還算好看一些。


  “這瓔珞你務必要隨身攜帶,西陵山接應你的人,隻認這瓔珞,若是弄丟,就功虧一簣了。”絡先生將瓔珞牢牢係在我的衣帶上。


  “年前瞧著太後身子還算硬朗,怎會這般快就薨逝了?”回想著雲夢行宮的水澹台上,太後精神矍鑠,根本不像是短命之相。


  “自雲夢行宮回到東楚後,太後身染惡疾,醫官們推測她怕是活不過今年夏,上元日,她又不聽勸告,隨眾人前去花鼓台看牽絲戲,導致邪風入體,病情加重。”絡先生並未說的很詳細,他為我穿戴完畢之後,又帶著我奔去駐馬場。


  雖是明日一早啟程,可駐馬場上,已然有許多身著素冠麻衣的宮婢和寺人在忙進忙出,裝備車馬。


  我悠閑地穿梭在繁忙的人群之中,目標甚是紮眼。


  莫名地被一位外表看起來僅有豆蔻之年宮婢拉著向前走,回首卻見絡先生早已不見了蹤影。


  我被拽著行至一處大殿,殿內有許多宮婢和寺人進進出出,結伴抬著形狀迥異的銅塊。


  “別愣著,快搭把手將祭品抬到車上去,早些做完就能早些歇息,否則挨到了明日一早,誰都休息不了。”她拉著我加入了搬銅的隊伍中去。


  看著那些細手細腳的宮婢和寺人搬的辛苦勞累,我本以為這破銅塊會很重,卯足力氣搬時,卻覺著異常輕巧。


  我猜想是因我有功夫傍身,又有塗山婜的半個真元加持,所以才會比他們輕鬆。


  幾經來回,我發覺這些銅塊上刻著的花紋,好似同白堯所用的天弑錐極為相像。我忍不住好奇,便開口問道與我一同的宮婢:“姐姐可知道我們抬這些東西作何用?”


  那宮婢心裏清楚,這幾個來回都是我在出力,她壓根也沒費力氣,心中許是感激我,便細聲地喝止住了我的話語。


  她將我拉至僻靜地角落之中,語重心長地道:“以後莫要再問出這樣的話來,主子們意圖,哪裏是我們這些人可以知道的。”


  我點了點頭,認清現下自己的身份,並表示今後絕不會再犯。


  她放心地點了點頭,帶著我繼續搬進搬出。


  快接近黎明時分,才將一切都準備妥當,那宮婢見我眼神困倦,便帶著我走去一輛車馬後的空檔處棲身小憩。


  才睡了一小會兒,便被她叫醒了。


  揉揉眼睛跟隨著她行至駐馬場的庖廚,裝了好些個饃饃,再次回到方才那輛車馬後。


  她掀開罩著車馬的幔帳,我乍然驚呆,困意盡消。


  這車馬上駕著一頂車籠,籠中關著大約幾十來個童男童女,他們眼神驚恐,沾滿汙跡的臉上,唯有那一雙雙晶瑩剔透的雙瞳震人心弦。


  “小雀,將饃饃都給他們。”方才我們互知了名字,她叫水兒,我便說出了小雀這個名字。


  我將布袋之中的饃饃一一分發給他們,這些孩子大都不哭不鬧,接過我的饃饃時,還不忘與我道謝。


  見到我眼中的於心不忍,水兒歎了一口氣,她見我布袋中的饃饃發完了,便放下了車籠上的帳幔。


  其實不用問她,我也猜得出,這些孩子是做什麽的。


  “你怎麽不問,這些孩子們為何在此?”水兒見我悶悶不樂,便問道。


  “能在死人的祭典上出現的童男童女,必定是殉祭而用,不然還能現場來跳童子舞不成?”若說心中沒有不舒服,便是假話。


  這些孩子也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憑什麽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死老太婆殉祭。


  “掌握著生殺大權的,殘暴不仁,良善謙和的,反而要被虐殺,若這世道一直如此,為何還要宣揚仁義禮信,那些三令五申又在束縛著誰呢?”能說出這樣話的人,想必都是讀過書,非同一般之人。


  我側過頭看著她,見她眼眶濕潤,悲從中來。


  我握著她的手,輕聲安慰:“水兒,你還好嗎?”


  她擦幹眼角淚,勉強地笑了笑,道:“無事,隻是勾起了幼時的遭遇來。”


  我見她不願意透露,便沒再細問。


  沒過多久,天色漸漸大亮,太後起靈,祭祀的隊伍,一路護送至距離雲夢城不遠處的西陵山。


  這一路上,我同水兒一直在照看著車籠之中的孩子們,確保他們抵達西陵山之前,是活蹦亂跳的。


  我嚐試凝神,以心念感應塗山婜。


  經幾個來回,終於在祭祀隊伍中部的一樽銅鼎之中,感受到塗山婜微弱的回應。


  關著她的銅鼎外,纏滿了著鳳凰花的花枝,鼎內刻著奇怪的咒文。塗山婜蜷縮在鼎中滿身血痕,動彈不得。


  半路隊伍休整時,我曾嚐試靠近那尊銅鼎,可卻被豹頭環眼的禁軍凶了回來。


  “綏綏,我怕是逃不過這一劫了,你莫要管我,快些離開吧。”塗山婜微弱的聲音傳了來。


  我沒有回應她,借著與水兒分發餐食的由子,仔細地觀察送祭隊伍的人員分布。


  隊伍最前是太後的靈幡和棺槨,隨後跟著的車馬之中,大都裝著祭器。楚王的車駕和困著塗山婜的銅鼎在隊伍的最中,有重兵把守,更有敬先生坐鎮。若我靈脫軀殼去救塗山婜,勢必會被敬先生發覺,從而打草驚蛇。


  若要出手,必是一擊即中,否則實力懸殊,一旦暴露,既是功虧一簣。


  “若是退求其次,隻求姨婆祖,不為塗山祭靈,是否可行?”我再次詢問著她。


  她沉寂了片刻,而後道:“你的意思是?”


  我與塗山婜講起曾經在丞相府,破生魂祭陣法的經曆。我後來仔細地想過,生魂祭的陣法之所會破,大抵是因我用天弑錐刺傷白府守衛,由此天弑錐混進了生者的血。


  所以,換一種想法,想要破壞塗山祭靈,是否在祭禮之時,將祭器塗上其他生靈的血,便可破陣呢?


  “不行。”塗山婜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


  “當年十二路諸侯於天幕雪山攔截塗山妲時,破帝辛的天弑錐,可否有人因此而犧牲了?”我試探著詢問。塗山婜反應如此激烈,是見過破陣時的慘烈。


  她寧願淪為塗山靈守墓,永生永世靈魂困於地下,不見天日,也不願讓我破陣救她。她的反應激烈,必定是見識過破陣時慘烈的後果,深知以血撞破陣法的人,必定會死於陣中。


  即便是丞相府那樣小的陣法,陣法破除時,亦是血染漫天,損兵折將,更何況是塗山祭靈。


  “我不準你破陣,乖乖趁亂離開,別再管我。”塗山婜說完話後,便關閉了心念,不再理我。


  我倚著車籠睜開了眼,側臉看見水兒正困倦地打著盹,隨著車馬的顛簸,她不安穩地點著頭。


  我將她拉過身側,讓她的頭枕在我大腿上。


  害怕會被管事的寺人撞見,從而懲罰懶做,我拉起了車籠上的幔帳,與她隱藏其中。


  許是車籠裏的幼童們見水兒睡得不安穩,便輕聲哼起了安眠歌兒。


  “黃雞公,尾巴拖,三歲毛伢會唱歌,不是爺娘教給我,是我聰明學的歌,大月亮,細月亮, 嫂在房前舂糯米,哥哥在樓上做篾匠。伢兒哭,狗兒咬,羨嘴貓兒又來了。”


  這娃娃哼的安眠曲,是楚地浠水的童謠,我回過頭,望著她,問道:“你是楚國人?”


  那娃娃晶亮的雙眸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心裏咯噔一下,本以為楚王會用蔡息兩國的稚子來為太後殉祭,卻沒想到連自己的臣民也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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