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神女生涯原是夢
“是鳳凰花汁。”塗山婜說道。
“這鐵籠的內外被塗滿了鳳凰花汁,鳳凰木乃是神木,花乃靈鳳神念幻化,震懾妖邪,封印精怪。”
我不解,塗山本就為神,怎會懼怕同為神物的鳳凰花?
“自妲姐姐違抗天命之後,塗山族便不再是眾人的神了。”塗山婜蜷著身子,左手撩出幽藍色的光芒,卻無法使右臂上的傷口愈合。
塗山婜開始講起有關於塗山妲,是如何違抗天命的事情來。
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雪,腰如束素,齒如貝,嫣然一笑,花羞矣。
這是帝辛祭祀於女媧神廟之後,所寫的花容賦。
寫花容賦的起因是祭祀之後,帝辛於神廟之中小憩,夢到了女媧之容姿。醒時感其容貌絕美,便於回到國都之後,寫下這一首花容賦。
隨著花容賦的現世,自國都散布至九州各地,更被大商歌姬所吟唱,廣為傳頌。
上至天聽之時,女媧震怒,遂而派出東夷塗山氏之女,惑其清明,亂其朝綱,敗其德行,使其成為眾矢之的,末世之君。
我倒是覺著這花容賦寫得十分動人,女神容姿如此,字裏行間不帶一絲褻瀆,也是目欲其顏,心顧其義,無傷大雅罷了。
“這女媧是不是有些太嚴格了?”我摸著下巴思慮道。
塗山婜冷哼了一聲:“真正的女媧神早在上古之時,為救蒼生,以身補天,殉天而亡了,她不過是個沾染女媧靈氣的妖石罷了,被世人供奉於五行山,便自認為是女媧後人,以此居功自傲,翻手為雲,攪弄得蒼生不安。”
“父親不願與她為伍,她便將父親封印於青丘,她妒忌妲姐姐的玄狐之身,以母親性命逼迫她去禍亂人間,背負萬世罵名。”
塗山族迷惑人的秘術我方才瞧見過,魅惑君王,對她們來說,輕而易舉罷了。隻不過聽塗山婜的意思,是後來,塗山妲對帝辛動了真情,開始助他對抗討伐大商的十二路諸侯。
諸侯聯軍勢如破竹,一路攻入商國都,塗山妲曾求助於塗山族,希望得到塗山族相助。繼任長老是塗山妲的叔叔,見自己兄長被那妖石封印於青丘,便有些害怕與之抗衡,他並沒有答應塗山妲,反而為了自己能得到諸侯嘉獎,暗自幫助了諸侯聯軍。
國破,帝辛戰死,塗山妲心有不甘,奪回帝辛屍身,一路往青丘逃竄。
於逃亡路上,塗山妲以帝辛的佩劍,斬殺了四十九個陰時出生的嬰孩,將帝辛的佩劍煉化成可以鎖魂的天弑錐,刺入帝辛天靈,企圖將之複活。
“那些滿口仁義禮信的諸侯,追到了青丘,逼迫叔父殺死阿姐,叔父陷入兩難,求著他們饒阿姐一命。”
“阿姐知道自己活不了,便將自己的真元注入帝辛體內,使帝辛死而複生。”
當年伐商的諸侯軍內,大有能者,聽聞其中有一個叫曹昌意的將領,見塗山妲企圖複活帝辛,便知大事不妙,隨即派強兵攻上,強行分離了塗山妲和帝辛。
天弑錐與帝辛分離之時,塗山妲悲痛欲絕,繼而啟動了塗山秘術,獻祭自己萬年修為,將帝辛的靈魂封於佩劍之中。
“阿姐是塗山族裏麵,僅有的九尾玄狐,若無此劫難,乃是神奉之身。”
青丘,位於宋國,乃是現如今的天幕雪山,曾經蒼林疊翠,生機勃勃的青丘之所以會成現如今這般,霜雪嚴寒,冰封萬裏,就是因為當年,塗山眾族人眼睜睜地看著塗山妲獻祭,卻不曾伸手相助。
唯有塗山妲的母親,以身做屏,化作一座冰山,將塗山妲的真身護住。
這也導致了被妖石封印於青丘的父親感知到了妻子的故去,繼而失控衝破封印,以神誓做詛,詛咒塗山族不得再與人婚配,若要違背,塗山族人產子後,七載必死,靈魂受焚火之痛,萬年不消。
“父親見母親已然耗盡精魂化為冰山,便也不再苟活,以肉身和靈魂,畫地為牢,將青丘封印,冰凍萬物,成了現在的天幕雪山,非塗山族這般上古留存的神物,不得入內。”
我倒是覺著姨婆祖的父親還是太過善良了,以神誓做詛,都不去詛咒人,反而詛咒自己的同族,這算是大義滅親?
“父親是不願意害人的,尤其是人世間的嬰孩,他隻是不想自己的同族再摻和任何人間事,這才出此下策。”
姨婆祖的父親,確實阻止了塗山族再度涉世,卻也使塗山族失去了人世間的信奉,變成了人人想要品嚐的羔羊。
“所以,二姨婆祖現下還沒有死?”我撕下衣裳的一角幹淨的布,雙手越過鐵欄,將塗山婜手臂上的傷包了起來。
她側過臉,看著我,寵溺地笑了笑。
“我去求了女嬌阿姐,她說隻要尋到她與姒文命的後人,便能救妲姐姐了。”
這也是塗山婜跑出天幕雪山的原因。隻不過,時逢不遇,她卻被抓來了東楚,困在這章華台。
“那你遇見我,倒也算是天賜良緣了?”雖然她被抓來了東楚,卻也不是件壞事,至少她遇見我了,我便是塗山嬌和大禹唯一的後人。
塗山婜站立起身,望著四周的鐵籠,她眉頭緊縮:“隻是,我出不去這牢籠。”
我同她一樣,也逃不出東楚這巨大的牢籠。
可我在她麵前,總不好泄氣將實話講出來,便安慰著她道:“放心,總有辦法的。”
還沒等我想出辦法來,辦法,便自己找上了門來了。
再度去荷花池撈魚的深夜裏,我坐在岸邊雙腳浸水,乍覺池中水寒涼刺骨,這才後知後覺東楚的寒冬已然來臨了。
幾番嚐試後,還是決定放棄入水撈魚。欲將起身回章華台之時,忽聞遠處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如今我躲在章華台,現下安穩不易,生怕再被人發現,送回到楚王麵前。於是心裏一橫,捏著鼻子,忍著寒凍跳到水下去了。
緊靠著池邊躲藏後,我聽到一女人的哭求聲。
“別殺我,求求你了,我家中還有母親等著我回去,我不會將豢蝶室藏著的東西說出去的,別殺我。”求饒的聲音由遠及近,仿佛就在靠近我的岸旁。
我身體緊貼著石岸,不敢大聲喘氣。
隨著一聲悶哼,自岸上跌下一人,落於池水之中。
借著水月之光,我看到了,那死了的人,是前兩日來章華台送飯的汀嵐。
她的舊傷未好,胸口上又多了一道血窟窿。她睜著空洞的雙眼,浮於水中半晌後,便慢慢沉了下去。
我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冷水的冰寒,還是眼前的驚恐而瑟瑟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浸在冷水中的身體,已經凍得發麻。我緩緩地探出頭,見池岸旁已經沒有人影,便長籲一口氣,放下心來,爬了上去。
擰幹衣裳的水,欲將返回章華台去。
才走沒兩步,鼻尖湧入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道。
我身體一僵,不敢再向前一步。
“怎麽不走了?”跟在我身後的人,如鬼魅一般地開口問道。
方才,自我上岸之後,這人便一直在暗處盯著我,見我準備逃走,便又跟在了我的身後,欲將尋個隱蔽的地方處置我。
想來她身上的血腥味,大抵是出自她絕殺汀嵐的那件利刃。
涼風一過,刺透了我身上潮濕的衣裳,我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求饒,道:“女俠饒命,天兒這麽冷,我也是為了來這兒找口飯吃。”
“來荷花池找飯吃?”她詫異道。
我聽著她的說話聲,莫名覺著熟悉,卻還是不敢輕舉妄動:“池中的錦鯉肥碩,炙烤後可充饑。”
“你這是要往哪去?”她又問道。
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東楚王宮之中的人,所以猶豫著要不要將實情講出來。
“若對我說謊,丟你去池中喂魚。”察覺我的疑慮,她忽而變得凶狠起來。
“章華台。”我被她嚇得喉嚨幹澀,接連咳喘幾聲後,道出了實情。
“你說謊,章華台現下怎可能會有婢女侍候?”她拽著我的手臂,將我從地上提了起來。
我閉著眼不敢直視她,已然處於魂飛魄散的邊緣。
“公主?”我聽她詫異著。
我緩緩地睜開眼,見到一身玄衣的素素。
我捂著胸口,劫後餘生地長歎了一口氣。
她見我身著單薄,又浸了冷水,便將身上的大氅脫下來,裹在我的身上。
我道了一聲謝謝,便被她攬著往章華台走去。
我竟然不知,素素也居於章華台。
於章華台正殿後,有一處幽靜的小院兒。小院兒之中有一潭熱泉,熱泉的周圍開滿了薑花。現下這個時節,東楚這般寒冷,這薑花還沒凋謝,著實不易。
行至屋內,素素遞給我一身幹淨的衣裳,道:“先去外麵那處熱泉裏浸泡,將身上的寒氣驅了。”
我接下衣裳,行至熱泉旁的青廬,將身上的濕衣褪下,在熱泉之中舒服地洗了個澡。
換上幹淨的衣服,回到屋內時,卻不見了素素的身影。
我見榻上有筆墨,便留了布條給她,告訴她十分感謝她今日的關照,先行回豢蝶室了,讓她勿要擔憂。
我將自己的濕衣帶回,並於殿內懸掛晾幹。
倚在榻上昏昏欲睡之際,聽到豢蝶室的門,吱嘎一聲響了起來。
我猛地坐起身,見素素懷抱一盞陶甕走入。
“夜深了,膳房也沒剩下什麽好吃的,這甕中還剩下些雞湯,你先將就著,明日我再為你尋些好吃的來。”
她將陶甕放在了地上,便轉身就要走。
“你會不會,告訴楚王,我藏身於此處?”我試探著問道。
素素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半晌,她道:“不會。”
我心裏暗自鬆了一口氣,隻要她說不會,就是君子之言,絕不失約。
望著她遠去孤絕的背影,忽然覺著她既超凡又瀟灑。
然而那時的我,並不知道,素素瀟灑的背後,承受了多少的苦難。
後來的日子,有了素素的救濟,我與塗山婜便不用再餓肚子了。
隻是後來,塗山婜與我說,豢蝶室鐵籠那三重銅鎖的鑰匙,是在素素的手中。
我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心想著莫不是楚王安排素素居於章華台,是為了看守塗山婜不成?
若是這樣,我就得想個法子,從素素手中將鐵籠的鑰匙騙來,這樣才能救出塗山婜。
於我日思苦想誆騙素素之法的某天深夜,我躲在石柱後麵,等著送飯宮婢布置好飯菜後離開。可左等右等,卻等不到推門而出的聲音。
我疑惑地探出頭朝殿內望去,借著微弱的火光,看到絡先生手持短刀,將送飯的宮婢抹了脖子。
許是我探出了頭,氣息暴露,警覺的絡先生迅速朝我扔來三支飛刀。
我匆忙躲在石柱後,避開飛刀,並大聲地喊道:“絡先生,自己人,我是自己人。”
少時,我聽不到他的回應,便再次探出頭。
然而此時的他,早已站在石柱旁,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了。
他悄無聲息地靠近嚇了我一跳,我稍緩心神,故作鎮定地站起了身。
“你倒是個會藏身的,怪不得那些禁衛找不到你。”他麵無表情地說道。
我就當他是在誇我。
我白了他一眼,直徑走去放置飯食之處,將乘著飯食的托盤,拉得離那婢女的屍身遠一些。
我盤坐在地上,才要敲鐵欄叫姨婆祖出來吃飯,卻見絡先生坐在了我身側。
“你不好奇我為什麽要殺人嗎?”他開口問道。
我搖了搖頭,過往的經曆證明,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便是素素為何要殺汀嵐我都不想問,更何況絡先生的事情。
“那你不好奇,為何你藏身於章華台這樣久,卻沒有禁衛來搜嗎?”他又道。
我猜想,大抵是因為塗山婜被關在此處的緣由。
第一,楚王並不想讓外人知,他困住塗山族的險惡用心,是殉祭塗山靈。
第二,塗山族善惑人心,上次汀嵐不要命地撞擊鐵門便是個先例,若是搜捕我的禁軍一同闖了進來,同時被塗山婜魅惑,怕是這扇鐵門也招架不住多人同時撞擊。
所以,我估摸著,素素殺汀嵐,大多與上次她來送飯時,擅自掀開遮著鐵籠的錦緞,見塗山婜有關。
想到這兒,我突然心中不安,背脊發涼。
如若說素素受楚王之命來看管章華台,誅殺叛逆,那麽絡先生現下來此處殺人,會不會也是受楚王之命?
我緩緩側過頭,望著絡先生,驟然變臉,討好地笑道:“也許禁軍的搜查不過就是做做樣子罷了,楚王早知我身藏此處。”
我就不信,楚王還能事事都與他說,暫且先將他唬住再說。
絡先生雙眸狹長,卻如獵鷹,他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卻沒有點明。
他長籲一口氣,問道“你就沒想過逃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