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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萬古春歸夢不歸

  二人之間沉默許久,直至侍童前來稟報韓子,說方才出去的公子跪在了紾尚閣門前的雪地裏,侍童們轟趕了幾次,可都沒能成功。


  韓子沒再說話,命侍童轉動車椅將他推出門去。


  “先生說的話,執,牢記在心,隻是若為這九州共主,有時所求時機到了,思慮太多,反而會顧此失彼,先生曾出世入世,定能明了,執心中的苦求。”推己及人本是最笨拙的方法,可往往對於他們這般睿智的人,最笨拙的方法反而顯得真誠。


  韓子長歎一口氣,道:“人之苦求,多半是求不得,太子若求不得,這一番折騰便成為了強求,暫先莫說傷人傷己,若因此致使安陽動蕩,太子打算是要福祥公主來承受世間的罵名?”


  韓子的話猶如一記重錘,砸得少公子險些喘不上氣來。


  “但願太子心中已然有萬全的方法,若將來危難之時,太子需要老身,老身必不會為福祥公主有所思慮,也請太子好自為之。”


  韓子的意思很簡單,若少公子衝冠為紅顏,那麽韓子便不再為少公子的伐楚而謀。即便是將來少公子陷入困境,需要韓子幫忙之時,韓子也不會顧及福祥公主,甚至會最先犧牲她。


  韓子說完,被侍童推著前往門前雪地,將羅綺收為自己的紾尚閣首徒。


  聽了韓子話後的少公子,再度開始猶豫不決起來,雖是密令駐守鄭郡的霍殤造船,開展海戰的操練,可與晉國結盟的消息卻沒有傳遞去宋國臨酉。


  直至上元節,妘纓親自尋來了安陽。


  上元節當夜,少公子於明光殿見妘纓之時,還未來得及開口講話,胸口便傳來陣陣劇痛。他強行運功,並扯開隨身攜帶的香囊,將裏麵用楹蓮做成的藥丸一股腦吞入腹中。


  但是楹蓮這股藥力並沒有壓製住少公子的噬心之痛,他捂著胸口,疼的冷汗直流。


  站在一旁侍候的淨伊,見少公子麵色慘白,神色猙獰,立即察覺到不妥,但見少公子又不動聲色,立即明白少公子之意。


  他俯下身,裝作不小心打翻了茶盞,扶著少公子入內室更衣。


  才踏入內室第一步,少公子轟然倒下,如同死去。


  然而,這一切並沒有瞞過妘纓銳利的雙眼。於少公子離席後,她在典客莘嬌陽的帶領下,前往安陽驛館歇息。


  莘嬌陽將她送到驛館之後,並沒有急著離開,她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壇酒來,如老友一般詢問著妘纓要不要喝上一杯。


  跟隨在妘纓身旁的不是別人,正是曾經於陳國聖安與莘嬌陽有過一麵之緣的夜海桐。


  夜海桐於上卿府送信之時,曾與莘嬌陽打過照麵,因兩人都認為彼此是百裏肆的金屋藏嬌,所以記憶格外清晰。


  妘纓沒有說話,自行走去案前落座。


  夜海桐見此,示意莘嬌陽也入座,轉身去木架上拿下了兩隻酒盞。


  安陽如今寒涼,夜海桐害怕妘纓的身子受不了,因而特地將莘嬌陽帶來的酒煮熱了,再為她們斟滿。


  “他平定了鄭郡,命鄭郡的將軍霍殤組建海戰軍隊,黎苗人打造戰船,逐除之前也說服了晉國同盟伐楚。”莘嬌陽飲下熱酒,歎了一口道。


  妘纓倚著憑幾,麵帶倦容,卻顯慵懶華貴。


  她嗤笑一聲道:“怎麽,主子倒下了,你便過來與我談條件了?”


  莘嬌陽麵色平淡,並接收著夜海桐略帶怒意的目光。


  “這是我的主張,與他無關。”


  妘纓歪著頭望著莘嬌陽,一雙清亮的雙眸之中盡是探究。


  “說說,你要什麽?”妘纓拿起酒碗一飲而盡。


  “福祥公主獲救後,歸國。”莘嬌陽斬釘截鐵地說道。


  夜海桐聞聲,手中的酒提不甚滑落,“咚”的一聲落在了熱酒之中,辛辣的汁液濺入眼中,她揉著眼睛去尋清水衝洗。


  這倒是讓莘嬌陽錯以為夜海桐哭著跑了出去。


  妘纓垂眸一笑,道:“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我做不了主,要不等她得救,你親自問一問她罷。”


  答應或拒絕,莘嬌陽的說辭都已然準備妥當,隻是沒想妘纓這模棱兩可的回答,倒使她接不上話來。


  “我曾見過百裏肆,那般翹楚的人傑實在是可惜了,不過幸而有姑娘這般的妙人追隨,他此生也不算虛度,值了。”妘纓再度飲下一碗酒。


  此時洗好眼睛的夜海桐歸來,見妘纓接來連三地飲著酒,便走過去握住了她的酒碗,強行奪了過來。


  “主君莫要在喝了,身子這才養好,若回去被雨姑姑瞧出主君身子又弱了,怕是又會抓著我罵個不停,怪我一路沒有將主君照顧好。”夜海桐將妘纓的酒碗和酒盞撤了下去。


  “國君身體不適,還千裏迢迢趕來安陽,果然是與那薄情負心之人不同。”莘嬌陽冷笑了一聲。


  “既然知道他是薄情負心,還居於他身旁,為他而謀,姑娘還真是心口不一。”夜海桐知道莘嬌陽口中所指的他,是昭明太子。


  有關百裏肆的死,妘纓也略有耳聞,至於夜海桐為何會反應如此劇烈,妘纓也是此時才看明白。


  莘嬌陽並沒有生氣,她淡泊地道:“我是心口不一,還是另有所圖,姑娘不必知曉的那麽清楚,照顧好你的主君,才是你的頭等大事。”


  夜海桐紅著雙眼冷哼了一聲,轉身就去書案前抄起毫錐與帛紙上書寫起來。


  妘纓飲了酒,身子又十分困乏,倚在憑幾上昏昏欲睡。


  莘嬌陽見此,便起身告辭。


  臨走前,她看了一眼夜海桐的字,隻見那墨染的篆書精致利落,全然與之前寫給百裏肆的鬼畫符天差地別。


  “寫得再好有什麽用,你這騙子再也看不到了。”


  莘嬌陽聽著夜海桐呢喃地說著話。


  入夜,莘嬌陽躺在床榻上入眠,午夜夢回時,再次回到初見百裏肆的那場宴會上,她坦然地接受了他席間的贈琴,自此之後兩人共結連理,再沒分開過。


  少公子於五日後醒來,他身著單衣衝出寢殿宮門,於漫天大雪之中佇立一個時辰,直至周女王聞訊趕來,勸止其回到東宮。


  後,二人於東宮殿內相談至深夜。


  翌日一早,周女王列出楚王五罪,詔令九州,自此伐楚大戰開始。


  第一罪,罔顧禮法,逐除不親自前來朝拜。


  第二罪,不守祖製,不獻諸侯朝貢。


  第三罪,逆行倒施,擅自稱諸侯王


  第四罪,暴吝凶殘,戕害他國諸君後裔及臣民。


  第五罪,不顧廉恥,東海之濱迫害大周功臣驃騎將軍,致使其屍骨無存,魂魄無歸。


  二月,澹台不言攜領宛城軍直抵楚國上饒,與此同時,鄭郡駛出千餘艘戰船於東海之濱對望楚國虎視眈眈,晉國出兵十萬攻打楚國後方,如今息郡的遷宿城。


  兵力部署結束後,眼見雪消春到。


  少公子啟程抵達宛城,欲將直抵上饒親征。


  臨行前一晚,妘纓忽臨,於宛城大營求見少公子。


  二人對立之時,妘纓忽然抽劍直刺少公子腹部。


  立於少公子身後的宋爾延,匆忙之中拖拽著少公子後退,他踢翻了桌案擋住了妘纓,少公子才得以受輕傷收尾。


  門外守衛聽到動靜,魚貫湧入,將妘纓和隨其而來的夜海桐團團圍住。


  “為什麽提前出兵,為什麽不按照約定好的來?”妘纓頗為憤怒。


  按照事先簡蓉同少公子的君子之約,伐楚之戰應起於今年初夏。


  少公子捂著腹部傷口,倚著宋爾延不語。


  本就是他違背盟約在先,他並沒有什麽可解釋的。


  “故意將金蠶噬心蠱分離為子母蠱也就罷了,你明知道那蠱女心悅於你,會因妒忌之心而加害綏綏,你不但不殺她,反而放走了她,致使她流落楚國,遇上了綏綏,現下綏綏被她剜心,你才知後悔了?”妘纓劍指少公子道。


  上元日那夜,少公子之所以會心口劇痛,並不是金蠶噬心蠱的母蠱作祟,而是來自於子蠱的斷絕。


  少公子所感受的正是福祥公主的剜心之痛。


  他於醒來之後,不顧眾人勸阻,執意對楚宣戰。


  周女王見他悲痛欲絕,隱約地猜到福祥公主在東楚大抵是凶多吉少,這才致使他性情大變,一意孤行地伐楚。


  母子二人相談之時,周女王幾經勸解都沒能化解少公子的心結,因而隻能隨他意願,詔天下楚王五大罪,向其宣戰。


  感應到子蠱斷絕之後,少公子心中空蕩無際,他不敢差遣千麵閣的人暗中聯絡曆卓笙,更不敢確認福祥公主在東楚是死是活。他調配鄭郡戰船,派遣宛城中軍直抵上饒,他沒日沒夜地部署,所求不止是麻痹自己,更像是在極力挽救自己所犯下的錯誤。


  如果他的綏綏真的死了,他便要整個楚國陪葬。


  “你還是同以前一樣,善於一意孤行,自作聰明。”妘纓冷笑著收回白虹劍。


  少公子灰蒙蒙的雙眼忽生明亮,他猛地朝著妘纓走去,道:“所以,她現下平安無事?”


  妘纓抬眸怒瞪,她揚手打了少公子一耳光:“怎麽,你是希望她死嗎?”


  以並不知內情的外人來看,得了妘纓一巴掌的少公子會麵露欣喜,二人必然是有不可說的親密關係。


  所以,宋爾延立於一旁,不知是進是退。


  “這世上怕是再沒有人如我一般,希望她還活著。”少公子強忍著哽咽。


  他這幅堅硬的鎧甲之下,藏著的也不過是顆常人之心罷了。


  “是嗎,貿然對楚宣戰,便是你希望她還活著的做法嗎?”妘纓看透了少公子的軟弱,這才咄咄逼人起來。


  畢竟,二人自兒時敵對開始,她就摸清了少公子的本質,她甚至比少公子自己還要了解他。


  “還是現下,你覺著她已然擋著你的路了,恨不得讓她早點死去,好成就你名震九州的功業?”妘纓字字珠璣,句句誅心。


  連續幾夜不能眠的少公子,本就因子蠱的斷絕,母蠱異動,致使身體逐漸孱弱,聽聞妘纓的質問,他喉頭一緊,口中翻湧著腥鹹。


  “君執,你聽好,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你說,你若不救綏綏,那便由我來救,自此之後,我決不允許你再傷害她,你若想要綏綏血肉成為你腳下的鋪路石,我妘纓會傾盡所有,毀掉你的功業,毀掉你的大周。”


  妘纓過於激烈言語刺激,給予少公子重創,他捂著胸口筆直地仰了過去,再度陷入昏睡。


  昏迷之中的少公子,隨即陷入一場可怕的夢境裏,夢中福祥公主身著血衣站在黑崖上,見他之時未言隻字片語,隻是淒慘地笑著。少公子奮力向她狂奔,可不知為何,卻連她翩躚的衣角都觸碰不到。倏然,福祥公主向後仰去,簌簌落下黑崖。


  少公子渾身是汗地驚醒過來,守在他身邊的,是正在為他施針的秦上元。


  “我睡了多久?”少公子開口問道。


  秦上元鎮定地將少公子手臂上的銀針拔出,道:“三日。”


  “宋國君離開了?”少公子隻覺胸口發悶,他緩緩坐起身,吞咽著口水,艱難地發問。


  秦上元點點頭,將銀針放好後,自一旁的桌案上拿起湯藥遞給少公子:“喝了。”


  少公子遲疑半晌,終於接過她手中的湯碗一飲而盡。


  湯藥灌下去後,少公子胸口倒是舒暢不少。


  他隨即準備起身,卻聽秦上元又道:“太子若不是今後都想與湯藥為伍,還是暫且歇上幾日。”


  少公子向來不善聽勸,尤甚他認定自己的身體並無大礙。


  他欲將起身之時,雙腿忽覺軟弱無力,猛然癱在了地上。


  宋爾延聽聞賬內的響聲,隨即衝了進來。


  他訝異地望著匍匐在地上的少公子,以及於木架旁悠閑地淨著手的秦上元。


  “怎不扶著些?”宋爾延抱怨著,疾步行至少公子身旁,將之扶起。


  秦上元用帕子擦幹手上的水,又將自己行醫的物件收回道藥箱之中,道:“我勸了,他不聽,我能怎麽辦?”


  少公子暗自運轉體內真氣,卻覺胸口再度脹痛起來。


  他喉嚨一緊,噴湧一大片鮮血來。


  “太子現下不能再動用體內真氣,更不可優思勞累過度,否則會傷及五髒,致使血流逆行,滯於心肺,吐血而亡。”秦上元麵無表情地說道。


  少公子並不相信秦上元所說,他自己的身體如何,他心中有數。那不過子蠱斷絕之後,母蠱作祟罷了。他立即吩咐宋爾延派人前往安陽,將鸑鷟帶到了宛城。


  鸑鷟以自身的血靈蟲為少公子解蠱,卻發現留存於少公子體內的母蠱,已然將少公子的心肺當做了自己的寄生囊。


  如若強行拔出,少公子必有性命之危。


  可如若不拔出,少公子體內的真氣,便會如餌料一般,滋養著母蠱茁壯成長,直到某一天,蠶食掉少公子的心肺。


  那時的少公子,會暴血而亡。


  也正是如此,少公子運作體內真氣之時才會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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