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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未應全是雪霜姿

  好與不好,不過都是他一麵之詞罷了,早前於息國畫鳳棲海棠之時,我便見識過這些個國君耍賴皮地模樣。


  “我為羋炎師父,自然不會與她跳同樣的舞,我為鳳娰親女,也不會追隨於她,將問花舞重現於世,我所之舞,絕不與他人雷同。”我仰起頭,無所畏懼地直視他。


  我之所以會懼怕他,不過是因他手中握有強權,可以隨意將我蹂躪,踐踏,甚至殘殺,直至現在,我仍然害怕。


  可懼怕終究無用,反而會使他們變得更加暴虐肆意罷了。


  即便是忤逆他,又能如何?現下我身無牽掛,無非是死前多受些罪罷了。


  楚王被我這無所畏懼勾起了興致,他嘴角泛起一絲詭異的笑容。


  “你要如何?”他放開了我。


  “我善劍舞,因而需要一柄開刃的長劍,如若楚王不應,便直接將我發落於太史府上為妓吧。”憑我對楚王的了解,他不會輕易放棄觀賞我垂死掙紮的機會。


  他總是覺著自己掌控所有,包括人心。


  “將孤的宵練拿來。”他拂袖轉身,再度登上高台。


  不刻,有兩名寺人捧著一柄長劍行至楚王身旁。楚王拔出長劍,握於掌中颯然翻轉了幾下,隨後他將長劍歸於劍鞘,命寺人送至我麵前。


  這宵練劍是楚王的佩劍,劍鞘雖樸實無華,可劍身卻通體金黃,上刻獸麵紋,劍鋒流光,猶如星芒。


  我將宵練握於手中,轉劍而動適應其重量,而後身負行至媯薇身旁。


  我低頭看了她一眼,用宵練割斷了我下身的長裙,隨之一扔,便蓋在了媯薇裸露的身上。她掙紮著坐起身,委屈且狼狽地望著我。


  那一刻,我突然想做一個好姐姐。


  小白教我的山鬼劍法,最難的便是最後一招,東風靈雨。以身作風,以劍為雨。我苦練了許久,都還達不到小白所期,所以我從不在他麵前使這一招。


  現下我無所顧忌,隻當是在跳舞,虛虛實實,點到為止。博得觀賞劍舞的諸卿們一笑,使他們放鬆警惕,忘卻我手上拿著的,是可使人險象叢生的宵練。


  我向上飛身而去,再持劍倒身而下,滿麵嬌笑地直朝孋中郎而去。


  他不以為然地開懷大笑,做著美人落懷的春秋大夢。


  我本想殺了他一了百了,奈何劍術不精,宵練於我來說又太過笨重,雖是刺穿了他的肩胛,可並沒刺中要害。


  我卯足氣力,雙手緊握劍莖向上一挑,孋中郎右邊的整個臂膀便被我卸了。血濺當場之時,他慘叫著暈了過去。


  我欲將回身再刺,卻被白素一掌拍在了地上,再難起身。


  “媯翼,你的膽識漸長啊,膽敢刺殺起孤的公卿來了。”我被白素壓製著,瞧不清楚王與眾卿的神情。


  不過,聽楚王說話的語氣,倒是略帶讚許。


  “多謝楚王誇讚,媯翼的膽識亦是拜楚王所賜。”決意殺掉孋中郎之時,我已然做了最壞的打算,死之前定然要將心中的憋屈如數吐出。


  視死如歸,所圖痛快而已。


  此刻,前來救中郎命的醫官與王後同時到了殿內。


  眾人驚魂未定之餘與王後作禮,而原是雙眼迷離,麵色紅潤的羋亥也變了模樣。


  他並未料到,柔弱如我,會持劍殺人,因而嚇得麵色慘白,癱坐於榻。


  本想羋亥是暴虐無道,原是個狗仗人勢的蠢人,看來我當初還真是怕錯他了。


  孋中郎被醫官們合力抬去了西暖閣,隨後,王後行至於我身旁,命白素放開了我。


  欲將起身站立,卻覺胸口處傳來一陣悶痛,想是方才被白素劈那一掌所製。


  須臾,背後傳來一陣微弱的力量,扶我起身。我回頭望去,瞧見了一身血汙的媯薇。


  方才在我刺殺孋中郎時,與她相隔不遠,這才濺了她一身血跡斑斑。


  她本就膚如凝脂,冰肌玉骨,雖是狼狽,卻蓋不住嬌豔天成,這一身的血跡斑斑,更顯她妖冶無比。


  “楚王請賜妾死罪。”她用我丟給她的那一半長裙,緊緊裹住自己裸露在外的身子。她信步緩緩上前,跪於殿中。


  “孋中郎還沒死,你不必急著去殉情。”楚王冷哼一聲道。


  媯薇的嘴角泛起一陣冷笑,她道:“妾,巴不得他,不得好死。”


  “現下,妾的姐姐為妾殺了他,妾願意承擔所有罪責。”媯薇視死如歸,未等楚王首肯,便站起了身,她回首看了我一眼,展顏淺笑。


  隨後,她猛地朝著殿內的圓柱撞去。


  我捂著胸口,倒吸一口冷氣,想要奔去阻止,卻力不從心,跪在了地上。


  “長庚,攔住她。”王後大喝一聲。


  羋蘇聞此,將羋炎放置於坐塌上,一躍而出,牢牢地抱住了媯薇。


  我緩了一口氣,手腳並用地跑去了羋蘇身旁,見媯薇無事,才安下心來。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一句話也未說。


  大抵是我們身體裏流淌著相同的血,才能從對方的眼中讀懂彼此的情愫。


  一個驕傲的公主,嚐過的人間疾苦,明白了世上的險惡,這樣的懲罰對於她來說,已經足夠。不管是後悔或是愧疚,如若她願意冰釋前嫌,我自然也不會拒絕成為一個好的姐姐。


  “傳聞衛姬母女曾對鳳姬母女倆人趕盡殺絕,我怎瞧著兩人倒不像是仇人?”婦太史道。


  “傳聞楚國白素的鐵甲軍,不殺重傷,不擒二毛,不擊不成列,善待婦孺,可現實如何,你們楚人心中自會知曉。”一個執筆記錄楚國史書的太史公,居然相信市井傳聞,當真是可笑至極。


  “傳聞桃花夫人已然與息國侯殉於楚國巴陵山的梨樹下,可現下,我不是還活的好好嗎?”媯薇也不願再逆來順受,即便是力量微弱,也願意隨我奮起抗爭。


  些許暖意自我心中萌芽,仿佛胸口那處隱隱作痛傷,也漸漸愈合了。


  “你既然一心求死,孤便滿足你。”楚王向來聽不得旁人質疑楚國鐵甲軍的嚴明。


  “來人,將她們二人扔去百獸園中喂猰貐。”楚王不耐煩地揮著手。


  門外湧入三兩兵衛,他們粗魯地拖拽著我與媯薇,往外走去。


  我暗暗歸息調整,欲將於半路做殊死一搏,帶著媯薇出逃。


  可還沒走到門前,便聽到一聲:“慢著。”


  兵衛停下腳步,隨之放開了手。


  媯薇倚著我,被嚇得渾身戰栗。我順勢將她抱在懷中,隨即尋著方才說話之人。


  不刻,一位身著雪青衣裳,頭戴玉冠壯年男子站起身,他行至殿前,與楚王道:“楚王,可曾忘記了胥、襄之業為何?”


  楚王麵色發青,卻忍之不發。


  “自然記著。”他憋著一口氣,麵對那男子時卻十分恭敬。


  “那王上告訴臣,何為胥、襄之業?”那男子麵向楚王,背對於我,因而我隻能看到其背影孤絕。


  “敬賢如賓,愛民如子,澤加百姓,內恕所安,方施於內,囹圄空虛,方得鹹寧。”楚王猶如夫子麵前背書的少子一般乖巧。


  “王上可還承胥、襄之業?”男子又問。


  “我乃胥公之孫,襄王之子,必會成承其基業。”楚王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男子點了點頭,於殿中踱步,他行至楚王麵前,又道:“王上,收蔡、息二國,乃非名正,侵占城郭,卻不福澤百姓,恣意放縱楚軍蹂躪,實為禍患,更非人道之舉。”


  “蔡、息二國,皆有賢德之士,如奉麟君,叔薑、正華,扶風之流,可王上卻遇賢不禮,放逐臣下殘害賢者之士,可還有半點承業之舉?”男子的聲音如雷貫耳,通徹響亮。


  “而今,更要虐待已逝諸侯國君之女眷,如此劣跡斑斑,惡貫滿盈,可還配得上承胥、襄之業?”


  楚王被這男子罵得不敢回嘴,窩在榻上憋屈地喘著粗氣。


  王後見狀,俯身上前,於男子身旁柔聲道:“姚司士莫氣,主君並非在虐待她們,不過嚇唬她們,斂其疏狂罷了,畢竟她們所傷的是朝內中郎。”


  這男子是姚司士,百裏肆的舊友姚滉,也是姚綰的二哥哥。


  “主君已然將她們安置於慶雲宮,為我近身女官,如若她們願意,將來亦會服侍主君左右,主君哪裏會舍得虐待她們。”王後的懷柔,化解了君臣之間的尷尬,也決定了我與媯薇的去留。


  “小君宅心仁厚,還請於身側多多勸誡王上才是。”姚滉識時務,王後給他個台階,他便自下而去。


  他為諫臣,駁斥楚王時,不受責罰。可伴君如伴虎,能掌握這其中的度,見好就收,實屬不易。


  “姚司士,若是就這般輕易地饒恕了她們,從今往後,但凡傷及朝臣的,是不是都要如此了?”白堯站起身,質問著姚滉。


  姚滉聞白堯言語,麵色突變,他的儒雅之態,忽如林中孤狼一般凶惡。


  他厲聲道:“敢問丞相,何以為朝臣?”


  白堯無所畏懼,對答:“賢良盛德,忠君盡職。”


  “敢問丞相,你可是賢良盛德,忠君盡職的朝臣?”姚滉譏諷。


  “如今在談孋中郎受傷之事,姚司士何必扯來我身上?”白堯不屑地道。


  姚滉冷笑著點了點頭,又問:“在丞相眼中,孋中郎可是賢良盛德,忠君盡職之臣?”


  白堯被話噎住,他猶豫了片刻,道:“即便不是,他為朝臣,也不可隨意殘殺,依照楚律,殘害朝臣之人,罪責梟首,棄市。”


  姚滉不慌不急,他拂袖灑脫地行至自己的坐榻前,飲下一爵酒。他神色悲愴,卻悠然地開了口:“連丞相都否認孋中郎非賢良盛德,可見他平時做了多少荒唐之事。”


  “持祿養交,行私道而不效公忠,這樣一個不賢之人,也有顏麵稱其為朝臣?”姚滉扔下手中酒爵,‘咚’的一聲,嚇得於我懷中靠著的媯薇抖了抖。


  這回,白堯的臉色終同楚王的臉色相同。


  “丞相這般熟悉楚律,可否記著,襄王曾言,朝臣昏庸,且君主無能,不舉賢臣,是可人人誅之,推崇明君而治?”姚滉氣魄渾厚,可定乾坤。


  “憑姚司士的意思,孤是昏君了?”楚王終等到姚滉的錯處,繼而勃然大怒。


  “如若繼續予蔡、息二國百姓施以暴虐,寵信弄權朝臣,敗壞國政,王上離昏君便不遠了。”姚滉不以為然,依舊觸及楚王的逆鱗。


  楚王被他氣得捶胸頓足,須臾,他拿過身旁的宵練,擲出於姚滉麵前。


  “你既認為孤是昏君,便殺了孤,另尋明君來輔佐罷。”


  楚王現下地模樣,像個被棄之不顧的怨婦。


  姚滉俯身拾起宵練,他輕撫劍身,悠悠地道:“意公,胥公舉賢納諫,啟陳人姚柒變法,宋人木青掌車馬,如此用人不疑,才得來意、胥興盛,襄王時,提拔楚地人傑,亦無可厚非,而今王上卻不屑於先祖同念,任人唯親,迫害賢良。”


  我竟不知,原來姚滉的祖上,竟然是陳國人。


  “王上曾言,稱霸九州,乃是望九歸一,所期天下同,四海平,大楚興,而今大楚未興卻將強權淩駕,這天下如何能同,這四海何時可平?”


  姚滉說完話,手執宵練,將發上的玉冠擊碎,於青絲四散之時,斬斷幾縷,飄然落地。


  “君主昏庸,實乃諫臣之過,如今臣無以為報,便代王上斬下青絲,祭那些死於楚軍鐵蹄之下,無辜的百姓亡魂。”


  他扔下宵練,披頭散發地俯身跪在楚王麵前:“君臣緣分已盡,還望君恩浩蕩,且叫我歸家種芙蓉。”


  我猜想著大抵不是因為我,才使姚滉和楚王之間,鬧成如今這般不可收場。他們君臣二人怕是早有嫌隙,奈何楚王是個一意孤行又不聽勸誡的君主,自木家,孋家老丈這些肱骨之臣被拔除,而今又遇姚滉辭別。


  不知楚王身旁,還有剩下多少竭誠盡忠的朝臣。


  我同媯薇二人被王後帶回慶雲宮,安置於宮內一處暖閣之中。


  由於媯薇當夜受到太多的驚嚇,夜來入夢之時總是無助地哭喊,她抱著我的臂膀,蜷縮成一團,猶如一隻受傷的花雀。


  於第二日,我向靈玉王後求了些翠竹液來,待夜來媯薇休沐過後,與她在榻上小酌。


  “早時,無論是在陳國,還是在息國,我都未曾飲過一滴,後來息國破城,我一路顛沛流離,倒是沒少被圖謀不軌之人灌醉過,我曾經十分厭惡酒的臭味,後來這副殘軀被人蹂躪的不成形,才覺著醉過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披散著長發,倚著憑幾,飲下一杯酒後,望向窗外的月。


  我沒有說話,為她添滿一杯後,也將杯中酒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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