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醉裏謗花花莫恨
欲將回身到殿中休息時,卻見羋炎散著長發,身著中衣,赤腳站在門廊下看著我。
“姨母,你方才為何在歎氣?”她開口問道。
“不是不允你在叫我姨母嗎?”我走過去,將她抱起,走入殿內。
羋炎在我肩膀上沉寂半響,隨後趴在我耳邊道:“你是我姨母,我其實早就知道,我的母親不是雅光公主,而是豔絕九州的桃花夫人。”
我心中一顫,隨即收緊手臂,將羋炎牢牢地抱在懷中。
不知是不是因過早失去雙親的原因,羋炎的心思比同歲之人要成熟許多,她知道要如何保護自己和身邊至親之人,即便是委曲求全,不與生身之母相認,她都能將這情感隱藏於內心深處,不留痕跡。
“小雨師父同碧兒姑姑相聊時,我偷聽來的,在雲夢行宮的煙濤閣,姨母與碧兒姑姑說的那些話,我也都聽到了,我故意裝作酣睡不醒,便是不想給碧兒姑姑增添負擔。”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粉嫩的手指摸著我的臉頰。
“姨母,當初娘親是不是嫌我乃女兒之身才不要我,將我丟給了雅光公主?”羋炎細聲問道。
我心中隱隱不安,卻還是騙了她道:“才不是,你娘親是被逼無奈,才將你托付給雅光公主照顧,如今你能好好於東楚活著,還得了翠縹郡主的身份,都因你娘親先見之明。”
羋炎瘦弱的手臂環住我脖頸,她趴在我肩膀上,我瞧不見她的神情,但能感覺到她在流淚。
“姨母,你不必擔憂,我離開東楚後,靈玉王後和長庚哥哥都會護著你。”她啜泣道。
在麵對自己竭盡全力都無法保護的人時,心中那股絕望之感,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羋炎自回東楚的車馬上,一路哭著回到神殿,大抵都是因這絕望帶來的挫敗之感。
可她到底還是個孩子。
“炎炎,答應姨母,以後不要再回來東楚了,桃花夫人與我的命,都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事情,回到翠眉山去,好好做自己,絕不要再步我和你娘親的後路。”
我希望她能永遠地活在翠眉山上,尋得一真心托付之人,安安穩穩地過這一生。即便沒有所托之人,一生平安喜樂,無慮無憂,也好。
月夕節那日,羋炎身著月白華服,站在神殿祭台之上,化身月神常羲祭月,前來圍觀祭拜的東楚國人將神殿圍的水泄不通,他們手持木樨花,朝祭台上擲去,不一會兒,羋炎周圍遍布潔白的飛花,飛花成落雨,更使她超凡脫俗。
祭月舞結束後,羋炎於殿內更換常服,入宮參加月夕飲宴。
曆經雲夢行宮羋亥的迫害,羋炎決意今後不再帶我入宮。
原本今晚我是該留在神殿,等她們飲宴而歸的。可不知為何,於出發前一刻,碧兒突然高熱不止,且行路困難。
無奈之下,我隻能更換衣裳,隨羋炎一同入宮。
飲宴之地乃楚宮西南的景行閣,我與羋炎抵達時,飲宴早已過半。殿內充斥著酒香和肉蔻暖香,混濁成一團,嗆得我腦袋發暈。
楚王位於高台倚坐,他遠觀翩然廊之中的歌舞,瞧著有些意興闌珊。
倒是剛剛解了禁足的羋亥,於觥籌交錯間放浪形骸,不顧廉恥地拉過身旁斟酒的宮婢偷香。那宮婢垂著頭抵抗著他的侵略,可卻更激起羋亥的興致。
他隨即起身拖拽著她,朝西邊暖閣走去。
我隨著羋炎前去高台之下,叩拜楚王。路經羋亥身旁之時,那宮婢突然抱住了我的小腿,哭道:“救我。”
我側過頭,對上那宮婢的凝眸,認出她正是我名義上的妹妹,豔絕九州的桃花夫人。
羋炎察覺到身後的我遇見不妥,欲將回頭望。
我隨即踢開了媯薇,任由她被羋亥拖走,而後匆忙推著羋炎向前。
媯薇的哭聲陣陣,引得羋炎回首想要探個究竟。可她身形尚小,視野被我遮擋,瞧不見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仰起頭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極不情願地轉過頭,繼而叩拜楚王。
我隨之俯身而下,與羋炎一同叩首,起身輕瞥楚王之時,卻見他不再欣賞翩然廊之中的歌舞。他將方才發生的一切收於眼中,現下正緊盯著我。
我強迫自己鎮定,步伐平穩地跟隨在羋炎的身後,待羋炎入座後,順從地跪坐於案旁服侍。
隨後,楚王詢問羋炎幾句神廟祭月之事,便不再注意這邊。
我鬆緩一口氣,拿起食箸為羋炎夾著盆中炙肉。她這一夜,忙於祭月舞,壓根也沒吃什麽東西。
她拿起案上的水碗,呷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問:“方才,羋亥帶走了誰?”
我心裏咯噔一下,連忙夾起一片米糕堵住了她的嘴。
“不過是一介宮婢,郡主莫要憂心。”我將她的水碗填滿,假裝漫不經心地回答。
羋炎吞下米糕,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半刻後,羋亥麵色紅潤地走回,他坐回塌上,接連飲下三盞烈酒,倚著憑幾,朝我看了過來。
我不去理會羋亥那毫無禮義廉恥的眼神,可心中卻還是有種如芒刺背之感。
羋炎發覺我神色不對,側過頭望去,同羋亥那雙淫邪的眸子相對。她霎時被氣的渾身發抖,狠狠地捏著手上的水碗。
“父王,今日雖為月夕,亦是三公主的滿月之日,母後於寶璋宮為三公主舉辦滿月禮,父王不去瞧一瞧嗎?”羋蘇起身上前,阻斷了羋亥的視線。
楚王漫不經心地道:“不必,婦嬪身子未愈,孤不便打擾她靜休,滿月禮結束後,王後會來此告知孤。”
羋蘇點了點頭,又道:“兒聽母後說,三公主的名字尚且未定,父王可否想好了要賜三公主何字?”
楚王眯著眼,探究地望著羋蘇道:“長庚可否想到哪些個合適的字來,且與孤說一說,給孤做個參考。”
羋蘇溫潤一笑:“父王的將相公卿如今可都在這飲宴台上,長庚自然不敢班門弄斧。”
“諸位,可有合適的字來為三公主取名?”羋蘇隨即轉身問道眾人。
“美女為媛,美士為彥,臣以為,媛字可配三公主。”臨近楚王高台的白堯,率先開了口。
楚王聞此點了點頭。
“即是美女,不如用桃夭這二字,聞之便可於眼前生出桃花一般的色彩出來。”鄰座於羋亥身旁的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這人,正是孋中郎,但瞧他滿麵紅光,被我打傷的左眼已經痊愈了。
“這般豔俗的名字,虧他也想得出來。”羋炎咬牙切齒地說道。
“中郎還是快坐下罷,你這名字賜給你的那些歌舞姬就罷了,三公主身份高貴,可經不起你這般打趣。”說話的是一位男子,約莫雙十年華,長眉杏眼,生的俊俏。
孋中郎臉色煞白,連忙同楚王賠罪。
楚王不屑一顧,冷冷地道:“孋中郎還是收斂些為好,否則將孋老丈為先王上卿之時的清風亮節都敗光了,可就成孋家的不孝子了。”
孋中郎嚇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接連朝著楚王磕頭求饒。楚王皺著眉頭嫌他吵,便命他起身,歸於坐塌。
“當著婦嬪的家弟調侃三妹妹,當真是活該。”羋炎低聲道。
原來,是三公主的舅父,也難怪會替自己的姐姐和甥女出頭。
“揉橈嫚嫚,嫵媚纖弱,嫚嫚這二字寓意極好,可做女兒家的閨中小字。”這聲音甚是動聽,仿若滴水穿入悠長的石洞,留有餘音。
我忍不住回首去瞧,見一身形修長,麵容若雪的壯年男子在說著話。男子眉宇間雅正溫婉,好似冬日裏的豔陽一般。
“還是孋少府博學多才,不似某些人,隻知吃喝嫖賭,仿若酒囊飯袋。”婦嬪的家弟嘲諷道。
早前孋家老丈為東楚莊王的上卿,後觸怒楚王,被迫歸鄉種桑麻。孋家由此分了家,大房因自己的女兒入宮為嬪,雞犬升天。孋家的二房為東楚的少府,一向低調做事,兢兢業業,從不與大房攀親戚關係。
方才說話的那人,便是孋少府。
我這邊才順清楚他們這些人的關係,便又聽羋炎長歎一口氣,憂愁地飲下一碗水。
“可惜孋少府了,這般好的一個人,偏偏娶了木家的姑娘為妻,妻亡之後,再也無心於情事,破了東楚多少女子的好夢啊。”
原來,他是芊芊小姑姑的良人。
我忍不住回頭,又多看了幾眼。
他似是感受到了我的注目,抬起頭溫和地向我報以微笑。
我悄然回過頭,不再看他,冷不丁卻撞上羋炎那一雙笑眯眯的眼。
“如何,是不是你的心也碎了?”她笑道。
“你這小姑娘,莫要說些有的沒的,快想想辦法,看看咱們能不能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搔了她光潔的下巴嗔道。
她捂著嘴,細聲地笑了起來。
眾人皆絞盡腦汁地為三公主想著好聽的名字,以得楚王的青睞,羋蘇又擋住了羋亥的視線,自然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我與羋炎。
我十分感謝羋蘇轉移了楚王和羋亥的注意,讓我和羋炎得到片刻喘息的機會。
少時,羋炎叫來了服侍楚王的侍監,與他說自己身體不適,要早些回神廟去。
那侍監瞟了我一眼,卻道:“郡主暫且等等,待老奴與王上秉明後,再送郡主離去。”
羋炎想要喝止侍監回到楚王身邊,可卻已然來不及。侍監邁著碎步奔至於楚王身旁,在他耳邊細聲幾句後,楚王的目光便朝著我掃了過來。
我站在羋炎身後,嚇得忍不住退了幾步,險些栽倒於高台的階梯上。
“可否是神殿的祭月累壞了翠縹,孤還想著能一睹翠縹的祭月舞,現下你身體不適,這可如何是好?”楚王忽而大聲說起了話,打斷了殿內那些還在為三公主名字而爭論不休的諸卿們。
他們停了下來,皆向羋炎望去。
羋炎麵色泛白,她咬著嘴角,不知所措地看著眾人。
“臣聽聞,陳國公主乃翠縹郡主的師父,不如讓她來為王上舞。”沉寂至今的白素,忽而開口說道。
“臣也聽聞這陳國公主的母親,是當年宋國朝暉閣的鳳娰,一曲問花舞驚豔八方,想來其女的舞姿也不會遜色。”婦嬪的家弟雙眸晶亮,緊隨著白素言道。
“方才婦太史還嘲諷於我,不屑於歌姬舞姬,怎地現下又原形畢露,對個故去的舞姬來了興致?”孋中郎尋到了報複婦太史的機會,自然也不會放過。
“鳳娰同你身旁的那些胭脂俗粉可不同,她的才情和貌美,可比肩任何一個諸侯國的君夫人,如若不是所托非人,也不會落得那般淒慘的下場。”這婦太史似是對我娘親,有著深厚的傾慕之情,可憑他的歲數,倒也不像是個能與娘親有過情誼的人。
“怪不得婦太史尚未成婚,原是有喜愛這半老徐娘的嗜痂之癖。”孋中郎反唇相譏。
婦太史被他的話激得麵色發青,他側目瞥見孋中郎身旁服侍著的媯薇,遂而不懷好意地笑道:“即便是嗜痂之癖也不如孋中郎的有悖常倫,偏愛人,妻,還甚喜舅甥共用一妾。”婦太史的嘲諷,猶如一道冰淩戳入孋中郎的心窩。
他卸下腰間宮絛,轉身朝著媯薇抽去。
“母狗而已,豈非為人?”孋中郎說不過婦太史,便用媯薇來撒氣。他牟足了氣力,致使麵上橫肉抽搐。
媯薇先前被羋亥拽去了西暖閣,回到主殿後,本就衣衫淩亂,再受孋中郎這一番抽打,更是衣不蔽體,手臂和肩胛上的大片紫紅淤痕登時暴露了出來。
我清楚她身上的淤紫是什麽,連忙捂住了羋炎的雙眼。
羋炎渾身上下顫抖不止,欲將掀開我護著她的手,朝媯薇而去。
我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緊緊地抱她入懷。
“別忘記你答應過我的事。”我在她耳邊說道。
她趴在我的肩膀上,極力忍耐著心中憤恨,將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我見羋蘇仍舊立於高台之下,便抱著羋炎跑下高台,將她交給羋蘇,再三囑咐他一定要緊緊抱住她,不要讓她落地亂跑。
羋蘇滿腹狐疑地接過羋炎,向我點了點頭。
隨後,我行至殿中央,俯身而跪,擲地有聲:“奴,願為楚王舞。”
孋中郎停止了抽打媯薇,向我看來。想來他一定認出我是那日神殿之中,將他左眼砸傷了的人。
殿內霎時安靜下來,眾卿恭默守靜,伴隨遠處翩然廊之中若有似無的絲竹聲,楚王站起身,緩緩自高台而下。
他停在我麵前,扯著我的手臂,將我於地上拽了起來。
他低著頭,肅容滿麵地道:“如若你今日跳得好,孤便將你留在宮中做女禦,如若你今日跳的不好,孤便將你賜給婦太史做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