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綠陰不減來時路
絡先生見他未再出言異議,婉轉地道:“若她受半點損傷,公子必會詰責愚,愚,方才出於情急之下,才放出暗器,白都尉莫要問罪。”
白丸毓受寵若驚,忙道:“絡先生是個知輕重之人,況且這些小傷與我來說,不礙事。”
絡先生不動聲色,與白丸毓抱拳致禮後,向我走來。
他欲抬起手拉我起身,卻被迎麵飛來的三支銀針逼退。
他迅速地出腳提起我方才所擲出,錘擊孋中郎的木勺。木勺朝著三支銀針迎去,兩物於空中猛地相撞,‘哄’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我低頭望去,隻見木勺碎裂成三段,那三支銀針斜刺入地麵,竟然沒受到半點損壞。
素素飛身下落,隻是與方才不同的是,她用猙獰的鬼姑神麵具將臉麵遮住了。
她朝著地上的三支銀針擲出一塊緇色圓石,圓石後有一細鏈與她的手腕相連。那圓石不知是什麽做的,竟然將刺入地麵的三支銀針緊緊粘住了。
隨著素素的細鏈,那圓石飛回時,連同三支銀針也回到了她的手裏。
“是繡衣閣的師尊嫿。”白丸毓是白素的下屬,他能識得素素倒是也不足為奇。
“她,是我的。”素素惜字如金,卻已然說明來意。
絡先生沉下臉,他回身抄起白丸毓的長槍,朝素素投擲而去。並且趁著素素避開長槍之餘,俯身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
相較被素素抓去見楚王,我還是更願意跟著絡先生去見羋蘇。
我沒有掙紮,任憑絡先生將我扛在肩上,平地而起,翻過神殿的高牆,一路狂奔起來。
不得不說,絡先生身形看起來身形健碩,疾走之時也是四平八穩,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竟然不覺著顛簸。
低頭見他脖頸之間有汗水滲出,開口問道:“是不是跑累了,要不要先歇一下,我瞧著沒有人追過來。”
絡先生麵色不改地道:“不必,出了城便有車馬等候。”
狂奔至城南的野花田外,果真有一輛馬車在靜候。
絡先生將我塞到車內,隨後執起韁繩,禦馬而走。
我扶著車馬圍欄坐起身,緩緩地朝著絡先生身旁挪去:“他們不是頭午才出發嗎,我們有必要這般著急嗎?”
“後麵還跟著個要把你搶走的鬼姑神,早些將你送去公子身邊,愚,便能早些交差。”絡先生所說的鬼姑神便是素素了。
我回首隔著車馬的幔帳望去,卻不見素素跟來的蹤跡。
待到餘暉染雲端之時,車馬忽然受到巨大的顛簸。
我身子受力前傾,險些滾落下車馬去。幸而絡先生眼疾手快地將我拽住,穩穩地按回於車馬上。
他勒緊韁繩,使馬車停下。
我這才注意到,車馬的幔帳之上站著一個人。
是素素,她依舊帶著鬼姑神的麵具,於光芒逐漸暗下之後,再瞧著過去,略有駭人之感。
車馬之間的軸承斷裂,不能再度前行。絡先生見此,卸下馬匹,攜著我上馬而走。
素素緊跟其後,她仿若當真成為了暗夜之中的鬼母,陰魂不散。
良晌,她朝著絡先生擲出銀針。
絡先生為了護著我,隻能抬手接下。銀針沒入他的手臂之時,他猛然自馬上跌落而下。
我見此回手去拉他,卻被他一同帶下馬去。
他將我牢牢護在懷中,替我擋下了墜落時的所有疼痛。
“你方才拉我做什麽,怎不騎著馬跑走?”落地後的絡先生勃然大怒。
我見多了平時他的麵無表情,這突如其來的憤怒嚇了我一跳。
“我這不是想著,能拉你一把麽,墜馬可是很痛的,誰知你這般重,我拉都拉不住。”我全然當做他是摔疼了,才朝我發起了脾氣。
畢竟,想要救他是真的,但見他這不識好歹的態度,我心裏很不爽,可我又打不過他,便隻能這般認定。
絡先生懵怔住,隨後他環住我的腰身,攜我於地上站起了身。
“我會想辦法拖住那鬼姑神,自現在開始,你自由了,想去哪裏都沒有人再能困著你了。”他在我耳邊細語道。
我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他忽而低下了頭,用溫熱的額頭貼著我的額頭。
他的氣息使我感到莫名的熟悉,可我現下就是想不起來,是誰曾經給予我過這般的心安。
我若趁此機會逃走,既不會連累羋炎,也不會連累羋蘇,頂多算是絡先生和素素為了邀功的不查之舉。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內心終於不再遊移不定,淡淡地在他耳邊道了一聲‘多謝’,轉身撒丫子地跑了起來。
天空中的餘暉還未散去,雲端璀璨金黃的火焰欲燃燒殆盡,我朝著那光亮奔跑,想要做一隻破光而出的飛鳥。
投身於一片密林之中,也顧不得鋒利的枝椏劃破我的裙角,我隻想逃出這黑暗,去有光亮的地方。
不知疲憊地跑了許久,腳下忽地一輕。
我被一條繩索,吊住了腳踝,倒著身被憑空提了起來。
我猜想,定是這林中獵戶所設的捕獸陷阱,被我誤撞著踩到了。
我強迫自己鎮定,仰起頭觀察著吊腳的繩索。繩索細小,見所連接的樹幹也並不粗壯,想來這陷阱是捉捕林中野雉或山豕的。
我輕輕地晃動著身子,見拴著繩索的樹枝也隨之晃動起來。
趁此,我更加奮起晃動。
為了不使自己因此而暈眩,我晃蕩一會兒,便歇息一會兒。
不過多時,那枝椏傳來一聲響,我仰頭望去,見樹幹已呈斷裂之相。
我喘了一口氣,準備再次蕩起之時,聽見不遠處傳來了一陣聲響。
我轉頭望去,隱約見林中走來一人。
心中大喜,才要張口呼救,卻覺走近之人,莫名眼熟。
我定睛望去,見來人正是冤家羋亥,由而心生慌亂,更加賣力地搖蕩起來。
此時的羋亥也發現了我,得意忘形地朝我奔了過來。
眼見他離我越來越近,我愈加害怕起來,奮力地晃蕩著腳上的繩索。
隨著樹枝斷裂的‘哢吧’一聲響,我猛地受力飛甩出去。驚心動魄之際,擔憂墜落後的自己即將成為個半殘,卻不料落地時,身下感覺到異常柔軟。
我坐起身,轉身去看,見方才得意忘形的羋亥,已然被我壓在了身下,現下處於半昏之中。
我見狀,連忙解下腳踝上的繩索,將還在昏迷之中的羋亥捆了個結實,隨後丟下他一人於此,繼續逃命去了。
天邊的餘暉徹底消失,暗夜降臨,我看不見前路,於黑暗之中兜兜轉轉許久,最終迷失了方向。
為留存體力,我決定原地休息,坐等天亮時再跑。
尋了一處堅實的樹下安置,頭靠著樹幹睡了一覺。
醒來之時,見天色已然大亮。
起身打理褶皺的衣裳時,頭頂倏然落下一巨大布罩,將我牢牢套住。我驚慌失措地奮起掙紮,將氣力都用盡,卻仍舊沒扯破那布罩。
隨後,有繩索捆在了布罩外,布罩越收越緊,結實地禁錮住我的身體,使我動彈不得。
被人抬著前行半刻後,安置於一輛車馬之上。
我腹中沒食,餓得難受,見掙脫不掉,索性決定趁此養精蓄銳,睡上一覺。
可車馬於行進時的顛簸,險些將我五髒給震蕩出竅。我不但睡不得,反而覺著身上酸痛難耐。
估摸著行進了一個時辰左右,車馬終於停了下來,我被人擒著腰身上的繩索,憑空提了起來,行至片刻後,隱約聞有水聲傳來。
隨後,擒著我的那人停下了腳步,倏地將我丟在了地上。
身下的地麵已然沒了碎石和坑窪,所以,我並未感覺到痛。
看來,我已經被帶離方才那處密林了。
“敬先生送來的是何物?”於潺潺流水處,有一聲音傳了過來。
“這,便是方才打傷亥公子的賊人。”說話的人就站在我的身側。
原來,將我於密林捉住的人,是羋亥身旁的敬先生。
隨著敬先生的說話聲,我身上的束縛被褪了去,並且被他粗魯地從布袋之中拽了出來。
眼前倏然一片光亮,我下意識抬起手擋在眼前,待逐漸適應這光亮後,才看清楚四周的光景。
麵前是一座架於水上的高台,高台上是兩層八門圓柱築起的樓閣,樓閣門廊下是九階石台,石台兩側有涓涓細流湧出,經由高台落下,傾注於台下環形水道之中。
而我所處的地方,正是環形水道中央凹下的平台上。
楚王處於兩股涓涓細流的石台中央,兩側細流流淌帶走酷夏的熱氣,他慵懶地倚著憑幾,身側跪著兩位搖扇宮婢。
顯然,我還是被敬先生帶回了雲夢行宮。
奔波這般久,卻還是沒能逃得出被帶回來的宿命。我俯身於地麵,不甘心地緊握著雙拳。
“她不是賊人,她是長庚哥哥送給外祖的禮物。”羋炎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
我側臉望去,見環形水道向外分散著幾條水渠,每兩道水渠中央,分別設有水台。
這清澈見底的水渠,將水台隔成獨立的坐塌空間,渠中泉水還散著絲絲涼氣,身於此處,感受不到半點酷熱。
羋炎位於最左的水台,她身旁的水渠中載滿了白蓮,遠遠望去,她倒像是生於蓮花之中的座敷童子一般。
羋蘇則坐於羋炎臨右側的水台上,他四周的水渠無水生之花,唯有輕薄的絲綢帷帳做以遮擋,也是聞聲羋炎說話,才將帷帳挑起。
許是他今日隱在帷帳後,並沒有如平時一般將青絲綰成冠,他散著青絲,身著薄衣,於水台氤氳的霧氣之中出現,顯得出塵脫俗。
“兒臣聽聞她善畫,所以命她做一幅雲夢大澤山水畫,贈予祖母為誕辰之禮。”
“她早前未有來過雲夢,不識這雲夢山水地模樣,兒這才想著,派絡先生將她,從常羲神殿帶來此處,遊曆一番,以便她能更好地完成祖母的誕辰禮。”羋蘇不慌不幫地解釋道。
“臣在尋到她時,她的身旁,可未有絡先生跟著。”敬先生與楚王奏秉道。
楚王麵無表情,雙眼陰鶩地望著我,淡淡地疑問了一聲:“哦?”
“臣依稀記著,這位陳國公主,可是一直想要逃出東楚去呢。”此時的敬先生開始火上澆油。
若是我默認私逃,便會連累羋蘇,若是我不默認,便是絡先生的失職,若是我說出實話,素素便被默認為是沒完成楚王交代的任務,定會受到楚王的懲戒。
素素雖為繡衣閣師尊,卻是表麵風光,背地裏還不知遭過多少的罪。況且楚王的手腕如何,我最清楚不過。
“是山獸。”我匆忙地抬起頭解釋道。
“絡先生攜我於半路遇到了山獸,為了保護我,絡先生才讓我先行逃離,我也是在林中迷了路,坐在那樹下等著絡先生來尋我的,敬先生尋到我時,我不是剛好在樹下睡醒嗎,若是當真想要逃跑,怎還會有閑心在樹下睡覺?”我希望我的強行解釋可以瞞得過所有人。
“胡說,你就是要私逃,否則你見我時,為何要那般慌張。”於水台入口處的拱橋上,步行蹣跚的羋亥於兩位宮婢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朝水台之中走來。
我急中生智道:“我哪裏是慌張,我那分明是在告知公子腳上的繩索要斷了,要公子莫要靠近,誰知你偏偏聽不見,偏要過來救我,我這才一不小心,甩在了公子的身上,將公子壓傷了。”
羋亥被我無賴地模樣氣的麵色發青,他朝我走來,怒指著我道:“你既然這般說,為何落地時,又將我綁起來。”
我裝作無辜地吞了吞口水道:“我叫不醒公子,怕公子被我這粗苯之人給壓壞了,想著周圍定是有陪伴著公子的侍衛,便起身去四處尋人了,至於公子為何會被人綁了起來,這個我也不清楚。”
“你說謊。”羋亥怒發衝冠,若不是現下他腿腳不便,早就衝過來捶打我一番解氣了。
“莫不是老身來晚,這水台的歌舞已經開始了?”自樓台的門廊下,緩緩走出一位被宮婢們擁簇而下的老婦。
老婦羅裳荊釵,卻顯雍容華貴。
聞老婦說話聲音,楚王起身前去相迎,並將老婦引來自己身旁的坐塌之上。
這老婦便是楚國的太後。
“祖母,您一定要為孫兒做主,這罪奴能言善道,父王和長庚兄長都聽信她的一麵之詞。”羋亥毫無顧忌地向太後撒嬌。
太後不為所動,她優雅地跪坐於榻,抬起雙眼朝我看來。
我匆忙低頭,不與她做眼神交匯。
“叫什麽名字?”太後出其不意地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