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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芳菲歇去何須恨

  迷蒙之中,有人解開了我身體上厚重的束縛,胸口終於不再沉悶,呼吸繼而順暢起來。沒過多久,一股甘甜的涼液流入口中。


  我隨即大口汲取,可頭腦依舊發重,想繼續睡去,不願醒來。


  我酣眠了整整兩日兩夜,這一覺是自我來東楚城後,睡得最安慰的一覺。醒來之時,羋炎和碧兒已經在與楚王前往雲夢行宮的路上了。


  負責留下照顧我的,是羋蘇安排的女婢,名喚阿無,豆蔻年歲,模樣清秀,隻可惜是個不能言語的喑人。


  她見我醒了,連忙端了一碗藥,讓我喝下去。


  我低頭聞了聞,未見什麽不妥,便謝過她,仰頭灌下去了。


  將木碗遞還給她時,發現身上穿著的葛麻粗衣已然換成了輕柔的羅衫。按照身份來講,如我這般戰俘罪奴,是不允許穿這般華麗的絲質羅衫的。


  我滿腹疑惑地扯著廣袖看向阿無。


  阿無將木碗放好,用手於我比劃道:“是公子送給你的,你安心穿著便是。”


  阿無所說的公子,是羋蘇。


  看來他是知曉我受不了葛麻粗衣的熱,特地命人趕製了絲質羅衫,並且以他的名義贈予我,讓我擁有身穿這上好羅衫的機會。


  想著年少之時的我在重華寺也曾身著葛麻,並未見任何不妥。自身為蔡國合歡夫人開始,便褪去葛麻,身著綾羅綢緞,那身葛麻就再也穿不上身了。


  也許,這就是一個人嚐過了生活的甜頭之後,便再也吃不了苦的緣由。


  “他們何時離開東楚?”我問道。


  阿無繼續用手比劃道:“才沒離開多久,你要是早些醒來半刻,便能去城門前送一送他們了。”


  “除了你,便沒有其他人再留下是嗎?”我起身穿好步履。


  阿無重重地點了點頭。


  顯然,現下這種情況,皆不是羋蘇所提及辦法之中的任何一種。


  我肚中有些空蕩,便問阿無有沒有吃的。


  阿無示意我稍等片刻,轉身跑出了主殿。


  我趁此下榻去,跪坐於桌案前。


  不刻,阿無便端來一碗糜粥和兩碟清爽的小菜。啟箸食飯之餘,忽聞神殿堂前有喧鬧聲。阿無示意我先在此用餐,她起身前去神殿堂前探看。


  我略有忐忑地下咽了兩口,甚是懼怕阿無一人應付不來,用帕子擦了擦嘴,便起身走去主殿。


  堂前四方亭旁,站滿了身著妃色衣裳的宮婢,單從她們腰間懸掛著的宮絛來看,既知這些宮婢來頭不小。


  她們欺負阿無不會說話,對她惡語相加,有幾人想要硬闖主殿,被阿無以身做擋。她們推搡著阿無,可阿無仍舊一聲不響。


  我抄起堂下碧兒澆花的水舀,朝著那些推搡著阿無的宮婢們捶去。


  那些宮婢嬌滴滴地如同花般,哪裏又是我的對手,被我用水舀捶過後,倒了一片,伏在地上哭嚎起來。


  我將阿無護在身後,厲聲道:“這裏是常羲神廟,哪個不長眼睛的膽敢在此喧嘩?”


  於這些宮婢之中,走出一位頭戴玉冠的婦人,她腰上的宮絛上綴著三兩珠玉,看上去像是這些宮婢的首領。


  “你可是陳國福祥公主?”那婦人言道。


  “敢問有何見教。”我回道。


  “奉王後令,帶你入宮。”那婦人隨即示意身旁的宮婢上前來抓我。


  我舉起水舀,那些企圖上前抓我的宮婢又被嚇了回去。


  阿無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掌心全是汗水,我回頭看她,見她雙眼驚恐,不住地搖著頭。


  “她不是王後身邊的宮婢,她們是想要以王後之令騙你入宮,千萬不要去。”阿無怕我不懂她為何搖頭,便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比劃了起來。


  我大抵是懂了她的意思,轉過頭與那婦人道:“既然是奉王後令,可有手諭,可有憑證,我要如何相信你是王後身邊的侍婢?”


  那婦人冷笑一聲,厲色道:“區區一個戰奴,也配。”


  “即便我是戰奴,也是陳國的公主,你不過是個宮奴,也敢與我說配不配。”我直言正色道。


  婦人聞此暴跳如雷,她提起健步朝我而來。我左右躲閃之際,那婦人無端惱怒,趁隙打了阿無一巴掌。我隨即揚起手中的水舀,擊中那婦人的玉冠。


  玉冠落地碎成了兩半,她那一絲不苟的發髻也被我打散,半白的發絲隨風四散,猶如一隻凶神惡煞的夜叉。


  “給我抓住她。”她金剛怒目,大喝一聲。


  那些被我打倒了的宮婢們站起了身,接連朝我撲來。


  我將阿無護在身後,依舊揚起水舀,敲擊著她們的發髻。


  不過多時,這些衣冠整潔的宮婢們,轉眼都變成了蓬頭散發的夜叉。


  “你膽敢違抗王後的命令。”那婦人見她所帶的宮婢都打不過我,便以王命來壓我。


  “你若有憑有據,我自然會和你前去,可你支支吾吾,欲蓋彌彰,分明是假傳王後令,按楚國律法,假傳王令之人,梟首,夷三族。”她本就是假傳王後令,我自然要嚇一嚇她。


  “你又有何憑據說我是假傳王後令?”她被我戳中要害,已然開始退縮,沒了方才那般高漲的氣焰。


  我將阿無從身後拉了出來,問道:“你既然說你是王後身邊的宮婢,那你可識得她是誰?”


  那婦人看了一眼阿無,故作鎮定地道:“識得她是誰,與我是否為王後身邊的宮婢有何幹係?”


  “你若是王後身邊的宮婢,自然知道她是誰,如若你不知,那你便不是王後身邊的宮婢,今日你所傳便是假的王令。”羋蘇是王後親子,阿無又是羋蘇的貼身婢女。


  平日羋蘇入宮問王後安時,必然會帶著阿無一同。王後宮中的宮婢,阿無定然平時都見過,這也是阿無為何知曉,這些宮婢根本不是王後宮中之人,而是借著王後的名義,來假傳詔命。


  我握住阿無顫抖的小手,我見她麵色有些忐忑,隨即環住了她的腰身,讓她暫且依靠著我。


  那婦人麵色發青,又道:“我是近日才轉去王後宮中侍奉的,不認得她是誰也是理所當然,你莫要再狡辯,速速與我入宮。”


  我不願再與她們糾纏,將阿無安頓於堂前石階上,拿著水舀將她們這一行人的敲的滿頭包。霎時間神殿堂前哀聲四起,於碧兒澆花的水舀終於被我敲壞了之後,我才罷了手。


  “爾等叨擾了常羲月神,受到應有的懲戒,如若你們還在此糾纏不清,我可要換成銅壺了。”我將手中的敲壞了的水舀丟在她們麵前。


  她們捂著頭,連忙撤離了神殿,瘋竄著奔逃而走。


  阿無見此對我投來了崇拜的目光。


  我才要回主殿繼續用食,側目卻見四方亭頂站著一人。


  她一身玄色衣裳,孤立於亭頂,她抱著肩膀,因懼怕東楚的烈日,雙眼上依舊覆蓋著玄色尺素。


  我不知她是什麽時候來的,但見這烈日炎炎,怕她如我一樣中暑,便道:“天氣這般熱,你還是下來與我同去主殿喝些酸梅湯解暑吧。”


  阿無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而後她隨著我的目光高望,見一人站在四方亭頂,驚得嘴巴張得老大。


  我抬手,提起她的下巴,將她的嘴合好,吩咐她去神殿後堂的淩陰取些冰鎮的酸梅湯來。


  阿無點了點頭,一溜煙地跑沒了影。


  我走回到主殿,繼續喝糜粥。


  素素於亭頂飛身而下,她跟在我身後,進入主殿,卻倚在窗邊,不靠近我。


  待阿無端來了酸梅湯,她才走來案前,跪坐於我對麵,飲了一碗酸梅湯。


  阿無好奇地盯著她,對我比劃著:“為什麽她蒙著雙眼,卻還能看得見?”


  還沒等我開口,素素搶先說道:“你想知道嗎,我可以告訴你。”


  阿無嚇了一跳,險些將手裏盛湯的勺子扔出去。


  “用銀針刺穿眼上的絲竹空與魚腰穴,再由瞳子髎引血而出,如此反複四十九日後,以蛇膽灌眼,再以焚棯木熏眼,而後敷冰,使其麻木,如此再反複七日。”


  “我這雙眼雖能在夜裏視物如白日一般清晰自如,可此後睜眼見強光,便如針刺一般疼痛,隻能以玄淩遮眼,避開光亮,從那時開始,我的世界便是永夜。”


  阿無將手握成拳,聽著素素這可怖的敘述,她驚恐地咬著自己的手指。


  “對不起,我不該好奇。”阿無揉了揉發紅的雙眼,向素素比劃著自己的歉意。


  “無妨,於我來說,這點苦難算不上什麽。”她低頭,又飲盡一碗酸梅湯。


  阿無見此,又拿起湯勺為她添湯。


  我抬起手按住阿無:“這酸梅湯過於寒涼,飲夠兩碗便可解暑,莫要再給她添了。”


  素素與阿無說的這些,多半都是講給我來聽的。她費盡心機地做這些解釋,無非就是證明她心中有愧。


  有愧便好,心中有愧於我來說,便夠了。


  她的命也在楚王的手中握著,況且我與她並非莫逆之交,又有什麽理由去要求她為我賣命,從而放棄她活下去的權力。


  “你這次前來,是奉命,還是過路順道?”用飯結束後,我開口問道。


  “奉命。”她耿直地回答道。


  “可是奉命帶我前去雲夢行宮?”我故作鎮定地問道。


  素素沒有說話,沒有說話即是默認。


  素素所奉之名,唯有楚王,可我有些迷惑,為何楚王會讓素素悄無聲息地潛入神殿,並帶我去雲夢大澤?


  我這邊還沒想透徹,神殿門前又傳來喧嘩之聲。


  我以為又是先前那幫宮婢們折返了回來,見案上有阿無盛湯的漆木湯勺還算硬實,抄起便衝了出去。


  行至堂前,見圍困神廟之人已然從鶯燕宮婢們換成了手持兵刃的鐵甲兵衛,我見苗頭不對,轉身想溜,卻被一人用長槍逼退於四方亭內。


  我抬頭一看,即刻認出用長槍指著我的人正是白丸毓。


  跟著他一同來的,還有一身形圓潤的中年男子。男子油頭粉麵,一雙如豆般的雙眼精光閃現,如肉團一般的鼻子下麵掛著兩撇小胡子。


  “嘖嘖,據說桃花夫人豔絕天下,我看不見得,她的姐姐福祥公主倒是比她還要明豔三分。”那男子的目光遊走於我身上下,使我心中平添厭惡。


  “孋中郎不是才得了桃花夫人侍奉左右,怎就這般喜新厭舊,見一個愛一個,家中嬌妻豈不生怨恨?”白丸毓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我曾猜測過媯薇的處境,想她最不濟也是淪為楚王的寵妾,萬萬沒想,卻被麵前這樣一個色膽包天之人來糟蹋。


  我趁著白丸毓鬆懈之時,將手中的木勺朝那男子擲去。


  “嗙”的一聲,擊中了他的左眼。


  他雙手捂著左眼,嚎叫著蹲在了地上。


  白丸毓不為所動,他長槍的鋒利抵著我的下顎:“多年未見,你依舊是這般不識時務。”


  我知道他所說的不識時務,是因那中年男人的身份。


  白丸毓稱他為孋中郎,我猜著他應當是宮中那位正得榮寵的孋嬪的兄長,我不識時務地傷了他,必定會引來孋嬪的敵對。


  可笑我連她兒子都得罪了,還會害怕她來與我為敵嗎?


  “多年未見,你還是一樣惹人厭惡。”我打不過他,必然嘴上不會輕饒他。


  他氣的麵色發黑,嘴角抽搐,緊握長槍,欲朝我刺來。


  我手腳並用向後躲去,無路可退之際,抬頭卻見白丸毓不知為何,竟丟下了手中的長槍。


  他用右手捂住左上臂,五指縫隙中隱約見血痕。


  “何人膽敢在此偷襲,還不快快現身?”白丸毓退出四方亭,惱羞成怒地環顧四周。


  須臾,身著玄青色勁裝的絡先生飛身而下,落在了白丸毓麵前。


  白丸毓嚇了一跳,匆忙之中向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不巧正踩到了地上哀嚎著的孋中郎。


  隨著這腳,他嚎的聲音更洪亮了。


  白丸毓嫌棄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吩咐立於周遭的兵衛,將他帶去城內看醫。


  孋中郎被白丸毓的下屬拖出神殿後,堂前終於安寧下來了。


  “絡先生,您不是與蘇公子啟程同去雲夢行宮了嗎,怎會出現在此處?”白丸毓一改最初的暴虐之態,恭謙地開口詢問著絡先生。


  我私心覺著絡先生一定比那孋中郎更受楚王的榮寵。


  “愚,奉了公子之命,前來接福祥公主去雲夢行宮。”絡先生不苟言笑。


  白丸毓茫然不解:“不過一介戰俘罪奴,怎會有資格去雲夢行宮?”


  “這是公子的命令,愚做為下屬,隻需執行,不曾多問。”絡先生的寵辱不驚,在白丸毓眼中實屬簡傲絕俗。


  白丸毓神情略有不悅,卻還是裝作恭順地默認了絡先生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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