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長恨春歸無覓處
可少公子就是猜不出,‘百裏肆的那件事’到底是何事?能令決心尋死的莘嬌陽突然轉變了心思?
他悄然地從另一邊的內室走了出來,從正門步入莘嬌陽的那一間內室。
莘嬌陽見到少公子的那一刻,立馬停下了嘴,不再說話了。
秦上元瞥了一眼少公子,又看了一眼莘嬌陽,嘴角忽而泛起一絲詭異的笑容。
少公子察覺到秦上元嘴角的笑,故而配合她問道:“自上次古井一別,秦女醫別來無恙啊。”
秦上元破天荒地對少公子做了小禮。
“公子也是呢,這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間公子可都成為了大周的太子殿下了。”秦上元與少公子對話時,可見莘嬌陽有些反常。
她似乎害怕秦上元說些什麽出來。
“秦女醫是如何與莘嬌陽相識的?”少公子問道。
秦上元才要開口回答,便聽到莘嬌陽搶了先:“我答應接任大周典客。”
秦上元終於得償所願,她且對少公子道了一句,這說來話長,便不再開口了。
可她越是不說,少公子卻越是想知道。
但是,現在明顯不是一個好時機。
“可我還有一個要求。”莘嬌陽道。
“但說無妨。”少公子皆無所懼。
“我不求賢名,也不求後世讚頌,於我死後,請以信北君之妻的身份,將我的名字,刻在他的牌位上。”
他以最慘烈的方式告別塵世,她卻以最忠貞的方式和他一起,亙古永存。
莘嬌陽同玉磐同時受封的那一天,莘四姬身著官婦鴻鵠大氅前來宮裏叩謝恩典。
周女王與莘四姬同為母親,且自己的孩子也都是冥頑不靈,食古不化之輩,兩人都能憑自身的境遇去推己及人,因而聊的特別投機。
少公子和莘嬌陽彼此二人,這時倒是十分默契地不往各自地母親麵前湊熱鬧。
玉磐同莘嬌陽二人受封為大周公卿,且皆是出於紾尚閣,恰逢二人受封後一天乃上巳節,韓子便於紾尚閣設曲水流觴席,邀請少公子,莘嬌陽,玉磐,澹台小喜,和宋爾莞幾人一同前來相賀。
少公子一早沐浴,焚香,佩戴杜若同周女王前去五祚山的星宿宮祭祀歸來後,便直奔紾尚閣。
依舊是小童引著入了門,待到一處假山亭畔旁,見人都已然到齊了。
少公子選擇了一處緊挨著秦上元的位置跪坐下來。
少時,女婢們使用長藤將盛著菜肴的漆木碗碟,放置於流水之中。隨著水流緩緩湧動,將美酒佳肴送至每一個人的身旁。
“原來這便是引流觴曲水,列作其次,暢敘幽情,古人誠不欺我啊。”少公子聽到秦上元喃喃自語,又見她大快朵頤,好生痛快。
許是因莘嬌陽放下了自尋短見的心思,使秦上元放鬆了許多,這才本性初露。
少公子又看了看坐在對岸的莘嬌陽,見她隻在飲酒,麵前的碗碟卻是空的。
“放心,我已同韓子說明了,今日流觴曲水席的酒都是顧家供來的‘酡顏’,紫蘇酒乃是藥酒,喝多了也不會損害身體。”澹台小喜就坐於少公子的下遊位,她見少公子一直盯著莘嬌陽飲酒,便開口免除了他的擔憂。
少公子側過臉對澹台小喜點了點頭表示謝意。
前方流水引來一碟花糕,少公子記著小喜甚是喜愛這些甜膩的糕,便手持笊籬想要將那順流而下的花糕送到小喜麵前。
可少公子的笊籬還沒觸碰到流水,那盤糕就被秦上元笊走了。
少公子也是才注意到,凡是遊下而來的菜肴,壓根沒有機會來到少公子麵前。它們都被秦上元笊走了,且毫無遺漏,絕無虛發。
眼瞧著迎麵而來的炙肉又要被她笊走,少公子終是忍不住,拾起一顆石子於指尖彈出,將秦上元手中的笊籬擊落了。
可憐餓了一個晌午的澹台小喜,這才有機會能吃得上這第一口。
秦上元轉過頭疑惑地盯著少公子片刻,待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後,羞紅著臉,悄然離席,往遠處走去了。
少公子見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機會,也起身尾隨她的走遠了。
行至院兒外的一處角亭,秦上元尋了一處石墩坐了下來,一邊擺弄著身旁的花草,一邊哼著少公子從沒聽過的歌謠。
少公子站在她身後大約有半柱香的時間,她才漫不經心地回頭發現了他。
她嚇一哆嗦,卻也沒站起來對少公子作禮。
“我以前從未吃過這流觴曲水席,一時間激動又好奇,所以忘卻了下遊還坐著人。”秦上元訕笑道。
話語真誠,若少公子再去細究,便顯得小氣了。
“無礙,午前祭祀時,我已然吃了艾葉糕,所以不覺餓,倒是小喜,太醫局現下缺人,她吃完席怕是還要回去,總不能讓她一直餓著。”少公子本想將話題引向太醫局,可秦上元並沒有如他所願。
她哼笑著道:“世人都說這才俊之人皆多情,我本還不信,如今見到公子,我倒是信了。”
“想當初君綾愛慘了你,她廢了一身的功力,打碎了骨頭和著血咽了才與你斷了舍離,另嫁他人,這會子你身邊又多了一個小喜。”
她在為君綾抱不平,替她來怨少公子濫情。
少公子滿不在意,照單全收。
“聽說,是你救了澹台不言,我在此謝過秦女醫了。”少公子見上一個話題行不通,便又另起一個。
“我救他本就是出於對師祖的感恩,若他不是我師祖的兒子,我才不會搭理他。”秦上元向來刀子嘴豆腐心。
“一個接著一個,將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奇珍異草都用盡了,若都是惜命的還好,還都是些不怕死蠢人。”秦上元不知為何怒意衝衝,好似埋怨的不止是澹台不言一個。
既然無法將兩人之間的話題引到正路上去,少公子索性不再拐彎抹角,直言道:“秦女醫可曾考慮留在安陽?”
秦上元怔住,她疑惑地抬起頭看著少公子,隨後又低下頭掃了一圈自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少時,她長歎一口氣道:“我不會背叛阿陽或是信北君之中的任何一個,還請公子不要白費心思了。”
其實,少公子倒是覺著秦上元的模樣倒是尚可,相較小喜或是莘嬌陽,可都在她之下。
她之所以沒能掉入少公子的陷阱裏,大抵是因為她比別人多了些自知之明。
況且,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事情,她又不是沒經曆過。
“秦女醫莫要多想,我隻是見女醫的醫技高明,想要為宮內的太醫局尋個管使罷了。”少公子試圖力挽狂瀾。
“若公子的目的隻是為太醫局尋個管使這般簡單就好了。”秦上元比少公子想象的還要精明。
“你不過是想借口將我留在安陽,慢慢地問出有關於信北君的事情罷了。”秦上元向來喜歡掏底,尤甚是少公子的底。
“我不過也是為了女醫著想,若是女醫離開了安陽,那莘嬌陽又想不開,再次尋死,可如何是好?”少公子並沒放棄最後的掙紮。
“阿陽現今可是大周的典客,公子自然會想盡辦法讓她活下去,我這麽個小人物,便不亂操心了吧。”在秦上元的眼中,所謂的漂亮公子隻有麵容是“漂亮”的,其他一概皆為醜陋。
秦上元站起身,對少公子略施小禮,便言告辭。
忽而遠處傳來一陣歌聲,憑方向判斷,那歌聲的源頭應是流觴曲水席上傳來的。
秦上元聞聲停住了腳步,少公子也仰起頭,屏氣凝神地聽了起來。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哪得踟躕。”
聲音是莘嬌陽的,歌是雲夢的挽歌,唱給死去的人聽的。
上巳水席間唱挽歌,千古絕倫也唯有這一次。
這挽歌是唱給誰的,少公子和秦上元心中再清楚不過。
待莘嬌陽收了聲,秦上元轉身又朝少公子走了過來。
“方才你說要我做太醫局的管使,可還作數?”秦上元用了一首挽歌的時間,來讓自己反悔。
少公子點了點頭,表示依舊作數。
“可我也有個條件。”秦上元說道。
“我要去駐地宛城,做宛南關,軍中駐醫局的太醫尉。”
駐醫局,乃是宛城的軍醫駐地。由太醫局派遣十八位醫官,六位藥師長期駐紮於此處。這太醫尉便是掌管駐醫局的人。宛城駐醫局歸屬宮內太醫局所管轄,而太醫尉則屬於太醫局管使的下屬。
“莫要覺得我的醫術尚可,便能掌管太醫局,我自己的秉性我自己清楚,我這人閑散慣了,不善天家禮節和深宮之中那些規矩,所以我並不適合太醫管使。”
秦上元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也能看清少公子想要什麽。
“公子那般看重小喜,為何不讓小喜試一試?”
“小喜太過年輕,我怕壓不住太醫局那些個老頑固。”少公子也不是沒想過秦上元的提議,隻是澹台家到底是初入周地,不宜太多人同時同朝為卿。
秦上元輕哼一聲:“所以您是的意思是我年歲大嘍?”
女人向來忌諱別人旁敲側擊自己的年歲,尤其是擁有異世靈魂的秦上元。
“並非此意,女神醫莫要誤會,若我沒記錯,秦家父受澹台家點撥,也是名震九州的神醫,世人皆稱他為扁鵲,您作為她的女兒,威望必然強過小喜那丫頭。”與秦上元所接觸這幾次,逐漸讓少公子摸清秦上元這吃軟不吃硬的性子。
“那也是家父的榮光,並非我的。”顯然這吹捧很受用,秦上元的語氣緩和許多,並且臉上也有了笑意。
“去宛城也好,幫我去瞧一瞧澹台不言。”少公子優思道。
“自眠山被你救下,他雖然活了下來,可身上卻落下不少病痛,我記著他之前不甚飲酒,想是身上的病痛太過於折磨,折磨到他夜裏難以入眠,這才不得不酗酒,借此來助眠。”少公子並不知道,那時的秦上元決意去宛城,便是衝著澹台不言去的。
澹台不言身體是何等情況,秦上元比少公子要清楚。
將他救活後,秦上元告知於他,如若平時不注意休養愛護,他那副殘軀,怕是撐不過五年。
可這癡兒卻對她說,五年,足夠了,足夠保他登上王位,足夠為他平穩這江山。
她被澹台不言氣得險些一口老血噴湧而出。當時的秦上元,並沒有猜到,澹台不言口中的他,指是少公子。
作為塵埃之中的一顆小沙粒,秦上元不懂澹台不言的忠勇之情,她更不相信,這世上會有比活著還要重要的事情。
直至她從蔡國走到了楚國,又從楚國走到了陳國。
這一路上,所見所聞,讓她逐漸地體會到澹台不言內心的情感。
她忽然有些可憐他。
不知是出於醫者的仁心,還是出自她內心深處的憐惜。
她想修好他,修好那副殘軀,可以讓他繼續勇敢地,無畏地向前走。
“他的病痛,駐醫局那些個藥可不夠用,太子可要私下多貼補我些珍稀藥草才行。”少公子注意到秦上元對他的稱呼變了,這便知道她是同意了。
“還有,我可以掛名太醫局管使,盡我所能地在近期幫助小喜滲透太醫局,待她能獨當一麵時,我再離開安陽,前往宛南關,並指定小喜代我掌管太醫局,這樣一來,便不會閑話四起,說太子偏袒澹台一家了。”秦上元知道少公子的顧忌。
有些事情,她隻是不願說,並不是代表不知道。
對於是否能得知“百裏肆的那件事”的少公子,還是決定將此心思作罷。
畢竟已然逝去的人對他來說,已經不再重要。
現下活著的,才是。
流觴曲水席結束後,澹台小喜主動提出要同少公子一路回宮去。
自二人的關係劃清後,澹台小喜難得再主動靠近少公子,想來她是有話問他,這才主動要求和少公子同路。
少公子應了一聲,便讓守在門口的淨伊先帶著澹台小喜入馬車之內。
待他與韓子和玉磐寒暄過後,才緩緩離去。
馬車慢行於安陽城內的主道上,澹台小喜猶豫了幾次,卻不知如何開口。
眼瞧著宮門快到了,澹台小喜這才下了決心,開口道:“太子可有為難秦女醫?”
少公子麵色平靜地問:“何出此言?”
澹台小喜垂下頭道:“太子許久不歸,我甚是擔憂,便離席去尋,看到太子似是與秦女醫鬧得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