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免教生死作相思
二月初七,午時,少公子於卓政殿暖閣正陪著周女王一同吃麵魚魚,門口侍奉的寺人來報,說金娥樓的鸑鷟女官求見太子。
元機詢問少公子,可否讓鸑鷟女官進來等著。
少公子擺了擺手,將碗中最後一口麵湯喝了下去,擦了擦嘴,起身同周女王作別。
周女王囑咐他注意分寸,便將身上的詔令金印給了他。
這詔令金印便代表了周女王親臨,少公子拿著他便可以周女王的身份處理周地所有的事情。
出了卓政殿,鸑鷟走來,將千麵閣傳來的巾帕交給了少公子。
永康郡的賬目已被千麵閣找到了。
少公子令鸑鷟傳信給千麵閣,告知其帶著賬目速去典獄等候。
隨後,少公子傳郎中令,令他帶著禁軍兵分兩路,一路去捉典客,一路去捉安陽少府,抓到後即刻送往典獄。
少公子自曆卓笙門徒邴七手中拿到賬目後,尋到了典獄司,二人聯手夜審永康郡玉氏,安陽少府,以及那個偽造身份的典客。
安陽少府主管山海林漁賦,卻故意將永康郡的海鹽賦稅偷減了許多,典客負責接待各個諸侯國來使,借此機會大肆引得各國客商去永康郡販鹽,而永康郡的玉氏,私開鹽田,私下販鹽,提高了公田內海鹽的價格,借此兜售私鹽,多出來的那部分中飽私囊,都清晰的記在了賬目上,包括私下給安陽少府的每一份私錢,也都清清楚楚地寫在那賬目上麵。
至於永康郡的玉氏為何會記錄賬目,還是那日在紾尚閣,被少公子信誓旦旦所打動的玉磐告訴少公子的。
當初,玉磐的娘親被帶回了府上,這玉氏在折磨她時說漏了嘴,玉磐父親將其母救了出來,母親臨死之時,將這個消息告知給了家中人。
所以,玉磐一直記著到現今。
少公子讓曆卓笙派人潛入永康郡的玉氏宗親府,全當是為了潛入楚國白家做個提前的功課。
他倒是沒想到,曆卓笙所訓練的美人細作,能這般快地就打聽到了賬本所在處,且幹淨利落地收了尾,沒讓任何消息走漏。
至於那個偽造身份的典客,其實並不是永康郡的人,他不過是玉氏的上門女婿罷了。
許是早先作孽深重,惹了天神眾怒,玉氏所生子女皆是早夭,唯有一女活到了二十歲,也因肺病早亡,這上門女婿本是衝喜的,成婚沒過三日,妻子便病死了。玉氏見安陽已無可用之人,便讓這上門女婿成為了自己的便宜兒子,送去安陽做了典客。
最後,典客和少府被發配去了永康郡的鹽田做苦役,而那玉氏宗親,被少公子賞了棄市。
行刑那天,少公子看到玉磐扶著一個滿頭白發的婦人前來刑場圍觀,那婦人雖麵容看起來飽經風霜,可卻身子硬朗,她滿臉快意地看著玉氏受刑,雙眼逐漸渾濁。
這位老婦人是玉磐的姨母,名喚玉瑜兒。
少公子於她恩澤,讓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永康郡,且是以宗親主母的身份回到了曾經住著的家裏。
至於玉磐,是難得一見的良才,更有韓子作保,少公子才舍不得放他回永康郡。
玉磐認定了是少公子為他報了家仇,更從韓子的嘴裏聽到了少公子的過往事跡,以及他的雄心壯誌,即認少公子為主,願意肝腦塗地輔佐他。
永康郡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沒了私海鹽田,永康郡的國人便開始跟隨著大司農重新耕田播種,休養生息。
可沒過多久,新的問題便來了。
少公子一下子端掉了周女王兩位公卿,周女王自然日日在朝立議事之時,都同少公子來要人。
少公子想了想,提議讓玉磐接替了安陽少府之職,主管周地的山海林漁賦。
至於典客,少公子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人最合適不過。
二月十五,花朝節,祭花神。
安陽城內諸多年輕男女盛裝出遊,前往安陽城外的弦景湖踏青,賞紅。
少公子以宋爾莞的名義購置了一艘遊船,邀請澹台小喜和莘嬌陽前來賞紅。
自莘嬌陽出事後,已有將近一整月沒從屋子裏離開過。若不是澹台小喜和宋爾莞登門一同拉著她赴約,她依舊不會離開房門前半步。
也是見了麵後少公子才知道,救了莘嬌陽且被澹台小喜讚不絕口的那位女神醫,正是秦上元,少公子心想自己還真是同她有緣。
弦景湖距離五祚山不遠,從山間徑流的溪水與冬日裏化開的雪水,近乎全部匯集在這湖裏。由此弦景湖水清澄明,水草繁盛,蒼翠玉冰。湖岸四處生著好些花樹,二月的杏花,三月的早櫻,四月的海棠,便也是安陽城的國人郊遊的好去處。
此時,船遊過兩岸,便能瞧見遠處的花樹上,被年輕的男女們貼上了各色的彩紙,遠遠望去像是花神的裙擺隨風飛舞著。
少公子出現在船廊上時,澹台小喜她們正在品嚐著花糕。
宋爾莞見少公子來了,便要拉著秦上元和澹台小喜離開。
誰知秦上元甩開了宋爾莞的手,又緊挨著莘嬌陽坐了回去。
“無妨,她們是太子信任的人,秦女醫是我信任的人,要說什麽也不必背著她們,但說無妨。”莘嬌陽這話是說給澹台小喜和宋爾莞聽的,她們騙了莘嬌陽上船,便不再是她相信的人。
歸根結底,對於百裏肆的死,她還是不肯原諒少公子。
“你可莫要錯怪她們,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用澹台成蹊來威脅她們,她們這才不得不聽從我的命令。”少公子走上前,跪坐於莘嬌陽麵前。
莘嬌陽冷笑了一聲道:“若我沒記錯,那郎中令可是太子所收的徒弟,怎麽,我這條賤命還值得用太子最得意的門生去換?”
“自然是值得的,否則我也不會費這般大的力氣邀你來此。”少公子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既然如此,那麽太子有何賜教?”莘嬌陽倚著憑幾,望著少公子的目光充滿嘲弄。
“我想請你來做大周的典客。”少公子直言。
莘嬌陽愣了片刻,隨後大聲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張揚且肆意,頗有幾分灑脫,此時坐在她身旁的秦上元卻麵色不安,少公子這才注意到秦上元的眼下一片烏青。
“太子這是在可憐我嗎?”莘嬌陽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滴。
少公子搖了搖頭:“安陽現今正是用人之際,況且你年少時也曾遊曆四方,學習琴藝,深知各個諸侯國的習俗,由你來接手這個典客,王上與我都放心。”
少公子確實是在可憐她,可若這話一但講出來,依照莘嬌陽的性子,她更不會接受少公子了。
“況且,你做了大周的典客,能另立府邸,便不會再受你母親的催促,迫著你盡早嫁人了。”莘嬌陽已然絕弦,不再授藝為師尊,一直呆在紾尚閣倒是沒什麽,隻是這莘家總是隔三差五來登門要人,韓子也很為難。
少公子不僅僅是在幫她,也是在幫韓子解決這困窘。
“便是不做典客,另立府邸於我來說也不算什麽難事。”莘嬌陽頗善用柔腸軟語講出刺人的話來。
“可若待你身去,將你的牌位同信北君牌位共存於賢士閣呢?”可少公子偏偏是一個頗善拔刺的。
莘嬌陽神色微怒,可雙眼卻忽而一亮。
“你沒有資格與我提他。”她不卑不亢,平靜話語卻充滿力量。
“你若為大周典客,此生形影相吊隻為大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縱然身去,牌位留存於賢士閣,同信北君的牌位並立,和他一同,供天下名仕所祭拜,況且你一生所求的不就是能與他比肩嗎?”少公子向來都是殺人誅心。
當年的莘嬌陽,隻為了百裏肆一句話,便遊走四方,苦修琴藝。
想她為了能同她所摯愛的人比肩,已經受了那麽多的苦。
餘下的這些,想來也都不在乎了吧。
“你,沒有資格,在我麵前,提他。”莘嬌陽踉蹌地站起身。
秦上元見此,也立馬起身去扶她,可卻被莘嬌陽甩了開。
她搖搖晃晃地往船室內走去,秦上元一言不發地緊緊跟在她身後,似是生怕她一個想不開,再次投湖自盡了。
少公子忽然想了明白,為何秦上元要一直跟著莘嬌陽。身為醫者她害怕莘嬌陽再次尋短見,這才寸步不離,以至於夜裏都未曾休息,眼下烏青一片。
可她是怎樣與莘嬌陽相識的呢,為何莘嬌陽在尋短見之時,她會恰巧地出現在紾尚閣並且救了她呢?
少公子眯著眼睛思慮了片刻,隨後問道宋爾莞:“這遊船的內室可是通的?”
宋爾莞靈動的雙眸轉了轉道:“好似是通的,僅有一展薄薄的木板相隔,怎地,難不成你要偷聽人家姑娘間的密語不成?”
“若能讓你家嫂嫂心安,我倒是願意背著黑鍋。”少公子笑著站起身,穿過船廊,朝另一間內室走去。
他盡量放輕腳步,使旁邊內室的人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少時,他聽到秦上元先開了口:“我覺著那漂亮公子說的挺不錯,很有吸引力,不如你考慮一下,這九州之上能讓女人做官的國君,還是挺開明的。”
“你若心動了,你便去,我不稀罕。”莘嬌陽道。
“我想去,也得人家要我,這麽好的機會來找你,你還拒絕,你既然為他絕弦,總給自己的將來開一條生路,好好活下去不是嗎?”看來秦上元知道莘嬌陽與百裏肆的過往。
“我本來也沒想活著,偏是有那喜歡多管閑事的人願意來救我。”莘嬌陽如鯁在喉。
“所以,你這是怨我犯賤嘍,”少公子知道秦上元也不是個信善的,她當初,可是連少公子都敢明著損的人:“好好的齊國我不待著,好好的家人我不守著,偏生為了你的一封絕筆信,寢食難安地跑來了安陽,好不容把你救回來了,你不懂感恩也就算了,還變著法地在我眼前尋死。”
“你難道看不見我眼下的這些烏青嗎,都快要垂到地上去了。”少公子難得聽到秦上元被人氣到崩潰。
莘嬌陽沒有說話,隨後少公子聽到“吱呀”一聲響,他猜大概是莘嬌陽將朝著湖麵的窗子打了開。
“好嘛,就當我救活了你,是我的錯,可既是我救了你,你這條命就是我的了,我不準你死,你就不許死。”秦上元應當是被莘嬌陽的舉措嚇到了,便是連說話的語氣也軟了下來。
紾尚閣的內湖還好,不是很寬廣,跳下去一摸便能將她救上來。
可這弦景湖若跳下去,等找到再救上來,怕是人都已經涼了。
“莘嬌陽,老娘不欠你的,你莫要嚇老娘。”秦上元大吼道。
想必此時的莘嬌陽已經坐在了窗棱上。
少公子靠著憑幾聽的真切,可依舊未動。
隨著秦上元的喊聲,傳來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少公子知道,那是澹台小喜和宋爾莞。
“阿陽,你這是在做什麽,快下來。”說話的是宋爾莞。
“就是啊,阿陽姐,有什麽事情不能好好講清楚嗎,你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尋死。”說話的是澹台小喜。
“我本就該與他同去的,可我又怕,他為之付出的一切,隨風逝了,我屈辱的活著,每一天,每一刻對我來說都是折磨。”
“你們或許不知道,我做了陳國君半年的帳中人,才帶回了他的牌位,那麽多人想要他死,我卻救不了他,隻能用這種齷齪又肮髒的辦法,去幫他收回這唯一的,屬於賢者的尊嚴。”
“現在,我知道有人在暗中幫了我,也幫了他,他所期望的,也終於有人可以幫他傳遞下去,我在這世上已然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了,我想他了,好想好想。”
“我現在,便想去見他了。”
莘嬌陽平靜地訴說,卻未讓少公子心中有半絲觸動。
他忽然覺著自己的心,仿佛變得原來越堅硬了。
“莘嬌陽,你今日膽敢給老娘尋死,老娘就把百裏肆的那件事講給這天下所有人聽。”秦上元大喝一聲,嚇得少公子也不住地抖了抖。
“你答應過我,也答應過他,你豈敢食言。”提到百裏肆的那件事,莘嬌陽也不著急尋死了。
少公子立即屏息豎起耳朵認真聽著。
“他也死了,你也死了,老娘我還怕什麽,食言就食言。”秦上元算是以牙還牙,把方才莘嬌陽氣她的那股子勁兒,如數奉還。
“你這背信棄義的小人,你敢?”莘嬌陽似是從窗欞上跳了下來。
“有什麽不敢,你若死了,老娘我逢人便說。”秦上元依舊不退縮。
隨後,那邊兒傳來的都是澹台小喜和宋爾莞的勸架聲,而秦上元和莘嬌陽依舊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往來質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