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心愛之良有以
轉眼到了月夕節,早聽聞東楚會在月夕時舉行盛大的祭祀盛會,我倒是想出去瞧一瞧熱鬧,可現下也隻能想一想,最終還是要被困在小院兒之中獨自望著月亮。
天色漸晚時,前來為我送晚膳的女婢帶了一卷畫軸,說是丞相夫人贈予我的畫像。
我好奇地展開畫軸,見畫中盛放著奪目的海棠花,在這些海棠花之中,棲身著一位裸露纖肢的女子。
這幅畫應當是我被困於息國時,屈於息國侯姬留淫威之下,被他和平津的畫師們所畫的。我記著當時出於憤怒,還當著息國侯的麵前燒毀過一幅。
“丞相夫人可有讓你轉告我什麽話?”畫中豔麗的海棠紅與這小院中的素雅格格不入,這作畫的畫師將我繪成了一副嫵媚妖嬈之相,便是看一眼,就能勾起欲望。
“夫人說,這畫是楚王送來給丞相賞玩的,在東楚王宮內,這樣相似的畫大約還有五卷,且都被楚王懸掛在寢宮之內了。”女婢說完俯身與我拜了小禮,離開了小院兒。
看來這息國侯並沒有騙我,當時評畫的那幾位畫師,卻也如他一樣,看著我狼狽地躺在海棠樹上,興致勃勃地作了畫。
息國侯將這些畫珍藏,一直到息國國破,被楚國攻城掠地,這畫還留存著,被帶回了東楚,巧合之下,落入了楚王的手裏。
我大抵能想得通,跟隨百裏肆於前往餘陵荒野麵見楚王那次,他為何會認出我了。
他那時便知道我是蔡侯的合歡夫人,陳國的福祥公主。
姚綰送我這幅畫大約是在警示我,莫要太囂張,一個落魄公主,也不過是楚王手中的玩物。若是不識時務,等楚王得知我的存在,在賞玩膩了送給白堯後,姚綰便可以主母的身份,隨意將我處置了。
是發賣,還是送人,也不過全憑她一句話罷了。
我負手而立,仰著頭看著麵前的這幅畫,甚是覺著太過豔麗。恰巧月夕節無人陪伴,我也怪無聊的,倒不如嚐試修改這幅畫。
我在院內朝西支起了桌案,找來了先前秦上元準備入藥的硨磲,將它細細研碎,再用細紗淘澄了幾次,添了些膏脂,做成了茶白色的顏料。將畫卷平放在幾案上,挑了一支細長的毫錐沾了沾,開始於畫上遊走起來。
月上西頭時,我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異響。
我還沒來得及放下毫錐一探究竟,整個人便騰空而起了。
我睜大眼睛,看著將我環腰抱起的人。
他身著丞相府侍衛的鐵甲,可卻長著我從未見過的模樣。我正猜測著,這侍衛可否是白堯在月夕節送我的驚喜。
霎時,四周飛射出許多支羽箭,直朝著我們而來。
侍衛見此,帶我落於地上,將我護在身後,以長刀擊落刺來的羽箭。
我有些發懵,頭腦迅速飛轉,我不明白這侍衛為何會救我,甚至在懷疑,是不是白堯故意做局使詐,想從我嘴裏套出些什麽話來。
我一言不發地被他拉著奔走在夜裏。
我知道丞相府之中布有陣法,如若不知其中玄機,根本無法硬闖出去。
可他看起來似乎並不知道,拉著我一股勁兒地亂跑,早已失去了方向。
月光透過幽暗的竹林,像是彌蒙了薄霧。
我看著月光之中,圍靠過來的暗影,拉著他停下了腳步。
“不必跑了,我們跑不出去的。”
“跑不出去也要跑,我會帶你離開這的。”他拽著我的手,再次往竹林的更深處走去。
他分辨不出方向,所以並不知道我們已然是在原地打轉了。
“沒有用,我們已經被白堯的侍衛包圍了,不要救我了,快些逃命去吧。”我於手掌凝結一小股真氣,將他的手震了開。
他錯愕地看著我,並不知道我還會些功夫。
我心中不知為何,忽然有些落寞。
我原本以為這人是小白派來救我的,可現在看來並不是。
我身上的功夫,有一半得來於小白的山鬼劍法,他若派人來救我,必會告知關於我的所有情況,包括我掌有山鬼劍法。
他依舊執拗地拉過我,再次於竹林之中奔走。
四周的燈火刹那點亮之時,我和他被白堯的侍衛團團圍住,他將我護在身後,奮力與這些人廝殺。
他明知道結果如何,卻還願意為我拚死一搏,我心有不忍,可為了保護他身後之人,卻隻能裝作無動於衷。
他最終寡不敵眾地倒在血泊裏,以長刀支撐著身體,他滿臉泥濘,沾滿了鮮血的手遞給我一塊石頭。
他忍著疼痛,斷斷續續地道:“阿笙,阿笙,他從未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他身處血雨腥風,也是個可憐的人,你莫要怪他。”
這塊石頭,是我被困於息國時,用海棠花汁為那時一直保護著我的絡腮胡子所畫的小像。
他說他是暗影閣的朱雀護,是江湖上的嗜血胡子,他說他的名字叫宮涅,卻從沒說過他還有另一個名字叫阿笙。
我接過沾著他鮮血的石頭,小心翼翼地將它藏入懷中。
“我還不知你的名字,你為我而死,至少讓我知道你的名字。”我想絡腮胡子能擁有一個敢為他而戰的朋友,無論遇到了什麽樣的險阻,此生已然無憾了。
“不必,我是替他來救你的,你隻要記得他的名字,叫曆卓笙就好。”他靠在我的肩膀上,緩緩地閉上了眼。
我被侍衛連拖帶拽地送回到小院兒中,此時的白堯,正在小院兒之中等著我。
他站在我作畫的案前,看著幾案上已經被我修改過的畫卷。
“怎麽樣,小院兒外的風景好看嗎?”白堯興致勃勃地跪坐於榻上道。
我被他的侍衛粗魯地扔在了地上,我揉了揉摔痛的手臂,盤著腿坐在了地上。
“追殺我的人太多,哪還有閑心思看風景?”我不以為然地說道。
白堯挑著眉角,陰險地笑了起來:“既是這樣,那我便帶著你逛一逛丞相府,以盡待客之道。”
我知他既說出這樣的話,便沒存著什麽好心,索性繼續盤坐在地上,不打算理他。
他吩咐侍衛將我從地上拽起了身,強押著我走出了小院兒。
楚國信奉舊神,月夕祭月主要是祭拜月神常羲。丞相府上有眾多白堯所豢養的美姬,想來她們聚在一起拜月也應當是一件熱鬧的事情。
我本以為白堯會帶我去瞧他的美人們拜月,畢竟我覺著那些美人兒,才是這丞相府內獨有的美景。
穿過一處低矮的廊橋後,又過一座石門,翻過一座石山後,又繞過一潭碧湖。
白堯最終帶著我來到一處靜謐的花園之中,停下了腳步。
放眼望去,這花園倒是和陳宮的花幽差不多大,可花園之中栽著的大都是類似月季以及香玉鼠姑這般,不及人高的花草,一眼就能望到花園的盡頭。
我開始以為這花園之中的花開的妖豔奪目,是因栽花的花匠細心嗬護,或是他們效仿了息國長亭公主府上的上的花園,以溫泉水引入,使得花園四季如春,花下還散著幽幽熱氣。
直至侍衛抬來了,方才為救我而死那人的屍身。
少時,有奴仆呈上一支約三寸長的鐵錐,錐上布滿了許多奇形怪狀的花紋。
白堯拿起鐵錐,走向那人的屍身,將這三寸長的錐子從屍身的天靈蓋刺入他的頭內。
隨著尖銳的鐵錐,刺穿了頭骨,傳來了骨碎的聲響,白堯輕車熟路,手上不染半點血跡。
可他還是裝模作樣地擦了擦手,吩咐侍衛將屍身抬走。
侍衛得令,拉著屍身走入了花地,奴仆已然挖好了土坑,隻待侍衛將屍身丟入了坑中,便開始掩埋了起來。
微風略過花叢,刮來一陣濃鬱的清香,不知怎地我腹中突然反胃,趴在地上吐了起來。
“這花園下麵埋著的,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了,不然,丞相府內院所布下的五行陣,早被人撞破了。”白堯俯下身遞給我一張帕子。
我並未接下他的帕子,抬起手隻用衣角擦了嘴。
“這鐵錐叫天弑錐,自聚靈處刺入,便可使靈魂永遠困於一處,這些被鎖住的靈魂擁有領地意識,絕對不會讓領地以外的人隨意進出。”白堯並未在意,轉身將帕子丟給身旁的奴仆。
天弑錐聚靈是個極其陰損的巫法,想當初在重華寺,年少時的我有幸讀到過一卷,有關這巫法的手抄書簡,據說最早的起源是在商末帝辛死後,己妲妖後為了保護紂王的靈魂不滅,助他重生,用帝辛的佩劍在逃亡的路上,一連斬殺了四十九個陰時出生的嬰孩。
己妲將沾滿了嬰靈的劍刺入帝辛的屍身之中,將他險些快要散盡了的靈魂聚於天靈處,帶回了青丘山。
當時,我隻讀到了此處,便被淨慧師父發現了。淨慧師父不但訓斥了一頓不說,就連那手抄的書簡也被她丟進銅爐裏燒了。
她說,要我不要鑽研這些陰損又逆天的巫法,不僅自討苦吃,還會殃及後世。
我雖然不確定白堯的天弑錐,是否按照己妲妖後那陰損法子鑄造。可畢竟將靈魂永遠地困在一處,也是逆天而為的行徑。
生前被奴役身體就罷了,死後還要被困著不得安息,這缺德又造孽的舉措,怪不得白堯生不出孩子來。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我用衣袂掩住了鼻息,否則這花園的香味無時不刻地讓我想吐。
白堯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似是在等著我的後話。
“你和姚家姐姐成婚有五年有餘了吧?”
“我原以為是你不行,所以這丞相府才沒有孩子的歡聲笑語,現下看來,是你陰損的事情做的太多,殃及了後代。”
白堯聞聲麵色變得鐵青,他一把拽過我的手臂,麵目猙獰地道:“若是有一天再你沒了用處,我便將你困在這座花園裏,同你的芊芊相伴,讓你們永生永世都不再寂寞。”
伴隨著鋪麵而來的香味,我胸口怒火中燒。
果不其然,巴陵山的那座無字碑隻是欺騙外人的手段,他把芊芊的屍身釘入了天弑錐,同那些反抗他的人一起埋在了花下。
我將腹中再次泛出的惡心,一股腦地全部吐在了他的身上。
他厭惡地將我推了開,連忙抖落著身上的汙穢物。
我趴在地上暢快地笑了起來。
他忍著怒氣,將我從地上扯了起來道:“你或許還不知道,陳國的信北君已經死了,等著星穀關的兵符現世,你的用處也就沒了。”
我的耳朵突然起了一陣嗡鳴聲,我不可置信地指著他道:“你胡說,百裏肆不會死的。”
白堯得意地從袖袋裏掏出一張帛紙,並將帛紙摔在我的臉上。
我認出帛紙上的字跡是媯燎的,上麵寫著:百裏肆已於陳宮正陽門前車裂示眾,星穀關的兵符依舊未有蹤影。
可我仍舊不相信百裏肆已經死了,甚至認為這也是白堯設的陷阱,故意來套我的話。
白堯冷哼了一聲:“還說我偽善,瞧瞧你自己,在得知為你的近臣因你慘死,別說是假裝悲傷,你連眉頭都不曾為他皺一次,不覺自己比我還要虛偽嗎?”
我垂著頭,手指打顫,難以成握,如鯁在喉,欲斷魂絕。
此時的我,聽到白堯的冷笑,仿佛像是夏夜裏的蠅蚋鳴聲,甚是心煩不安。
我抬起手朝著白堯便是一掌。
白堯毫無防備,被我打了一個趔趄,吐出一口血水。他起先詫異,並不知我恢複了些許內力,而後,他麵色一沉,抬起手回敬了我一掌。
他的內力比我要渾厚許多,我被他這一掌打的憑空飛起,落在遠處正盛放豔烈的花草地上。
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在我支著手臂,狼狽地爬起身時,手上突然纏繞住了一方沾血的帕子。
我將帕子拿在手中細看,突然回想道潼安城門前,朝我奮力奔來的芊芊。
我低下頭,看著鬆軟的泥土中隱約有白骨。
我丟掉了手帕,開始低下頭刨起了土。
迎麵而來的腐臭味道,反倒是沒這些花散出的香味,讓我感到刺鼻。不刻,我挖出了一具已然腐化了一半的屍身。她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破爛的楚國兵甲,刺入身體之中六支羽箭也未有被清理出來。她的天靈蓋被捶碎了,天弑錐自天靈刺入,散發著赤紅色幽暗之光。
我運轉體內的真氣於指尖,扣住天弑錐,將它緩緩地從頭頂之中拔出。
這花園之中的花草生長的頗為繁盛,恰如其分地將我隱於其中,又是在暗夜裏,遠處望根本看不到我的舉措。
而白堯以為我被他這一掌傷的不清,趴在花草地裏起不來身。
等他遣身旁的侍衛來探看時,我已然將天弑錐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