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客有可人期不來
少公子不解地盯著幾案上的巾帕,若是她真是給人迷暈了,也要有運送的車或物件,總不能一個大活人無緣無故就消失?
周女王見少公子一直盯著那塊帕子,便令元機將帕子呈給少公子。
他手指掠過巾帕後,輕嗅指尖,卻聞不到任何異樣。他皺著眉頭抓起了帕子,放在鼻子尖細細地嗅著。
那帕子上得味道似曾相識,雖能攝人心神,可用量太小,連一隻貓兒都迷惑不了,更何況是人。
少公子戲謔地笑了起來,他看向周女王,見她雙眸亦是迷惑不堪。
看來,少公子所能想到的,周女王也想了個遍,甚至比少公子還要想的全麵。
所以,她才迷惑,除非是貅離自己跑的,想要引著他們去發現什麽事情,否則這人倒是不會憑空消失。
“若是王上放心,便將此時交給兒臣去辦,兒臣一定將宋使平安帶回來。”少公子將那塊帕子揣進了袖袋之中。
周女王點了點頭,吩咐典客起身來。
典客如同大赦,起身謝恩,見事完結,便急著要離開。
周女王見此,並未多說什麽,準他同郎中令一同離開。
澹台成蹊於離開之前,朝著少公子眨了眨眼,示意等下再會,便乖巧地緊跟著典客同出了卓政殿。
少頃,少公子將媯婁的文書呈上,待周女王看過後,也同少公子一樣氣的摔了香爐。
元機嚇了一激靈,驚慌地看著少公子。
少公子示意他不必緊張。
元機戰戰兢兢地去拾香爐,且招呼著殿內侍候的宮婢,泡些熱茶來。
“永康郡的宗親也是自你阿翁一輩的親兄弟,當年安陽大旱大瘟時,也沒見他們前來助安陽渡難關,偏是在安陽不穩時,成了社稷的蛀蟲,還膽敢勞役孤的百姓!”周女王怒發衝冠。
周女王這一聲怒吼,嚇得元機將才撿起來的香爐,再次從懷中扔了出去。
元機驚慌失色,立即伏在地上賠罪。
少公子走上前將他扶了起來,拍了拍散在他衣袂上的香屑。
“王上不是在惱你。”也難怪元機會害怕,少公子也未曾見過周女王這般的怒氣衝天。
相比較他去纏情島上,強行請她回安陽那次,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元機心安地點了點頭,見宮婢奉了茶來,一步上前接下,又及其謹慎地送去周女王麵前。
周女王長歎一口氣,拿起茶碗,飲了一口,卻又麵色難堪地順了順胸口。
“其實,永康郡王室宗親早已非周殷王親兄一脈了。”元機麵露愁容地說道。
周女王側過臉仔細地瞧著他,等他繼續將話說下去。
元機低下頭,迎上周女王探究的眼神,心裏嚇漏了半刻,連忙俯身道:“是奴多嘴了。”
元機轉身想要走,卻被周女王拉住了手臂。
“你多嘴的時候也不多,孤慢慢會習慣的,你且一字一句地說下去,不得有半點隱瞞。”周女王將自己的茶碗推到元機麵前。
元機受寵若驚地後退了一步,猛地跪在地上道:“奴絕對不會對王上有半絲隱瞞,如若奴隱瞞或是說謊,必遭天譴。”
元機少時同家人生活在永康郡的慶元縣,父母皆是老實巴交的漁民,且常為玉氏宗親府上供應海魚鮮味之物。
宗親老翁有兩子三女,長子和幺女為庶,次子和兩個次女為嫡。
長子孝廉恭謙,在永康郡賢名遠揚,早年韓子,莊荀,白澤三人同行天下講學之時,曾來到永康郡,這位長子還同時被三位師尊所誇耀過。
如若不是宗親老翁病重,長子被家中的主母胡亂地找了個尋常人家的漁女娶妻生子,怕是早去安陽紾尚閣,成了安陽的公卿。
待宗親老翁死了之後,長子和幺女一同被趕了出來。
長子怕委屈了自己的妹妹,便放下身份,與妻子一同出海打漁。後來妻子懷孕,生下一子。
小童子聰明伶俐,便是少時元機一起玩耍成長的夥伴。長子還不收分文地教元機和他的兒子一同讀書識字,他們一家人雖然清貧,但都及其恭謙勤懇,樂施好善。
元機很喜歡他們,這鎮上的人也一樣。
厄運,便是從那次子開始動歪心思,擴充鹽田和海鹽產量開始的。
這位次子雖然是個不辨菽麥的蠢人,卻是十分懼怕兄長。相對永康郡其他地方的漁民和耕農被次子征去開拓鹽田,長子所在的鎮子,次子並不敢派人前來造次。
有一天,趁著長子同鎮裏的男人們一同出海打漁,次子突然派人來到鎮子上,將長子的妻子搶回了府內。
長子趕海回來後,帶著鎮上的男人一同前往宗親府上去要人。
費盡了千辛萬苦,人是被要回來了,可身上都是淩虐過的痕跡,半條命沒了,沒多久,便仙去了。
幺女見永康的形式不對,勸說兄長帶著孩子去安陽。
那時的安陽亦是腥風血雨,在位的周穆王自身難保,如何能顧得了他們。
長子屈於次子的淫威之下,一邊勞作於漁忙,一邊勞作於鹽田。
幾年後,積勞成疾,無錢醫病,病死於家中。
幺女咽不下這口氣,帶著兄長的孩子,去了安陽。
便是在此時,元機才和這一家人斷了聯係。
後來,元機的家人也都被那次子奴役,不分晝夜地勞累過度,又苦於無錢醫病,早早地去了。
元機的姐姐帶著他們弟妹五人,一同逃來了安陽,一路上風餐露宿,幾個弟妹身染惡疾,相繼去世。到了安陽,姐姐賣身為奴,養著元機於紾尚閣苦讀了一段時日。再後來,姐姐病重,連做奴的機會也沒有了,被趕出來後,藥石無醫,也去世了。
這世上,便隻剩下元機這一人了。
所以,他必須要舍棄一些東西,才能活下去。
這世上有清風,繁花,白雪,滿月,也有生離,死別,無終,常悲苦。
人間歡愉和世間疾苦,哪能是一句話可說清楚的。
“你之前,怎不與孤說一說?”周女王雙眼微紅,她不知元機的遭遇,更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奴這一生還有機遇能伴於王上左右,已是上天眷顧,更何況王上和太子煩心之事多入牛毛,奴的事情不算什麽。”元機擦幹了眼角的淚痕釋然道。
“你來安陽之後,可有尋那幺女和孩子的所在嗎?”少公子問道。
元機搖了搖頭:“並未有打聽到他們二人的蹤跡,想來世事無常,怕是那時,他們也未必能見到周穆王的麵吧。”
少公子譏諷地笑了笑,但凡是能讓周穆王出手的,大都是類於少公子和周女王這般,可以幫他擋箭,可以幫他解毒,可以為他所利用之人,那些對自己切身利益毫無幫助的人,周穆王才懶得伸手去救。
更何況是宗親庶族。
“元機可還記得那幺女和孩子的名字?”少公子問道。
“奴記著幺女被他兄長所喚‘魚兒’,至於長子的孩子如今也應當長大了,不再是小童子了,名字倒也不清楚,不過他家裏人都叫他小石頭。”元機回道。
少公子閉著眼睛回想著,在記憶之中尋找著這些名字曾出現過的蛛絲馬跡。
少時,他睜開雙眼問道:“方才的那位典客,你可有曾在永康郡見過?”
元機搖了搖頭道:“不曾,隻是聽聞他是永康郡宗室之子,奴猜著應當是那嫡次子的孩子吧。”
少公子歪著頭,轉了轉眼珠笑道:“母上多久沒看戲了?”
“你可是又醞釀了什麽壞主意出來?”周女王甚是了解少公子,知道永康郡這蛀蟲不但會被他殺了幹淨,且殺前所有預備著的驚喜,都猶如戲文般,精彩又好看。
少公子走出卓政殿,見澹台成蹊正靠著玉柵旁等著他。見他出來了,便站直了身子向少公子問安。
“昨夜那典客找去了你家,可有驚擾到大伯休息?”少公子問道。
澹台成蹊笑露一口白牙,道:“昨夜那典客趕巧就在府門前撞到了夜歸的小喜,這才沒有驚動府內,所以,父親並不知道。”
少公子一怔,禦史府和千麵閣的事情明明已然解決了,且曆雁西也已然要迎接他新的黃昏之愛。怎地太醫局的小喜還這般繁忙,總是夜歸,還總會在自己家門前遇到熟人?
“太子還不知,正月十八那日,莘家的妹子莘嬌陽投湖自盡了?”澹台成蹊道。
少公子雙眼瞪著老大,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澹台成蹊。
若說莘嬌陽是為百裏肆殉情,可都過去半年了,總不能是現在才想起來要殉情不是?
“不過聽小喜說,好在是千鈞一發之際,被一個登門拜訪紾尚閣的女神醫,用獨特的方法給救了回來,暫且性命無憂了,現如今仍舊在紾尚閣裏養身子,不肯回莘家去。”澹台成蹊道。
“所以?”少公子疑惑這事兒與小喜晚歸有何關係?
“所以現在小喜晚上總會跑去紾尚閣同這女神醫學習救人之術,順便幫阿莞的忙,去勸解莘嬌陽,你可知道,現在的莘嬌陽正一心一意地往南牆上撞著,撞得頭破血流,血肉模糊,連她姐姐莘嬌容的勸都聽不進去,況且莘嬌容又遠在宛城,這才寫信來拜托宋爾莞去勸說,可阿莞你也知道,她哪裏會勸說別人,一般她都喜歡用強的。”澹台成蹊深有體會,這才發動了自己的阿姐,反正她也是要去紾尚閣尋女神醫學習醫術的,不如就幫幫他的嬌妻說嘴。
“這莘嬌陽倒是怪異,百裏肆死了大半年了,屍骨都涼透了,怎會現在才想到要殉情?”少公子不屑地嗤道。
澹台成蹊猶豫片刻,與少公子道:“自信北君死後,莘嬌陽絕弦,在紾尚閣再無彈奏,她失去了繼續做師尊的機會,日日徘徊在閣內的湖邊,屈尊做著閣內的灑掃女婢。”
“莘嬌陽的娘親,莘四姬自然不願,便四處尋安陽城內的冰人為莘嬌陽說親。”
“眾人聽說是莘氏女,自然都願意,莘家那幾日的大門險些被求親的人給撞破,莘四姬好不容易尋了一個家世好,模樣周正的少年佳配,可莘嬌陽一心都在百裏肆身上,哪裏還容得下第二人。”
“可偏不巧,莘四姬沒同她商量,就收了聘禮,還綁了莘嬌陽回莘府待嫁。”
後麵的事情,澹台成蹊不說少公子也能猜到。媯燎的聖安城都困不住的莘嬌陽,更何況一個小小的莘家。
她跑去紾尚閣的內湖自盡,怕更多的是在怨恨少公子吧。
“走,狗子,我們去紾尚閣。”少公子甚長時間沒有喚這個乳名,澹台成蹊怔了怔,隨後滿臉歡愉地跟在少公子身後。
“咱們去探訪莘嬌陽嗎?”澹台成蹊問道。
少公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待到了紾尚閣,自會有人要見我們,至於莘嬌陽,我得思慮周全些,才有臉去見她。”少公子道。
二人抵達紾尚閣,已然到了午膳時刻。
守門的童子見少公子來了,俯身拜禮後,引少公子入內堂,可走的卻不是往鈎樴院去的路。
少公子未做聲響,一直跟著那童子行到內院的朝行樓。
如若少公子沒記錯,這內院一般都是師尊們起居的地方,這朝行樓裏麵住著的,想來就是要見他的人吧。
小童子俯身請少公子進去,少公子點了點頭,一推門便走了進去。
屋內陳設簡單,除卻一張睡覺用的小榻和讀書的桌案,唯一能妝點房間空蕩的,便是角落裏的花鳥香爐,香爐裏燃著清雅的水息香。
少公子深吸了一口氣道:“這水息香雖然聞起來清雅,可冬日裏燃,總會顯得過於清冷。”
“看來,執公子還是同以前一樣,喜愛香甜的暖香勝過冷香呢。”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
少公子聞聲回首望去,見到了一別許久,卻並不想念的妘纓,確切地來說,是宋國的女君。
而跟在妘纓身後的,正是昨日失蹤的宋使,貅離。
少公子麵色平靜,未露出一絲驚訝,倒是澹台成蹊,一臉詫異地驚呼道:“原來你沒有被人綁了去。”
貅離溫婉一笑道:“怎地,郎中令倒是很希望我被壞人綁走不成?”
澹台成蹊連忙擺擺手道:“我沒那意思,不過典客見你失蹤了,昨夜跑到我家去,拜托我搜城來著。”
“我若告知郎中令,是那典客派了人來綁我,不過被我提前察覺,逃了出來,你可相信?”貅離道。
“我信。”少公子走上前,他從懷裏掏出那塊手帕,將它交還於妘纓麵前。
妘纓戲謔地接過手帕道:“想不到執公子如今還記得這味道,我可隻放了少許,斷然不會攝了公子的心神。”